第二十四记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第2/7页)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他还能怎么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放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的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子谦之死,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悔,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她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立刻枪决赵任志。他负气地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给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吗?”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家国,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的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有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的脸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么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地打断她,脸色铁青,目光黯淡得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我也写给你。”

那日还在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字迹潦草,指尖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得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的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的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画,笔尖的力气却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地盯着纸面。

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强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为难你。”

他抬头看她。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

墨水溅上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狼藉。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又看向掷在地上的笔,然后抬眸看他……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地瞧着她衣襟上的墨痕,目光上移,触到她的目光,仿佛看见一只毫无戒备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长矛,尚来不及疼痛。

来不及后悔,甚至来不及明白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个春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

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忘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要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却未想过,他是错的。

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样且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再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是昨日泪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

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是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洇开。

下巴的伤处仍在渗血。

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军服,走进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下。风扇嗡嗡转动,带起阵阵凉风,透过玻璃窗犹能望见远处废墟上未散的硝烟。

“处座?”秘书君静兰在外面敲门。

“进来。”薛晋铭自窗前转过身。

“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动身……呀,处座,您受伤了!”君静兰猛然瞧见他下巴上的伤口,不由得吃了一惊。薛晋铭皱眉低头,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领上。

君静兰转身出去找了药棉,回来时忘了敲门,恰撞见薛晋铭脱下弄脏的衣服,赤裸着上身,正要换上干净衬衣。那颀硕身躯映入眼里,令年轻俏丽的女秘书顿时脸颊耳背发热。

薛晋铭系好衣扣,回转身,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她手上的药棉,“谢谢。”

“我来。”君静兰踮起脚尖,将蘸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他的伤口。

他低了头,眼睛微合,薄唇抿起的时候总有一种微笑弧度。

成熟男子的气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气息却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种,遥遥一嗅,足可沉醉。

她的心跳得急乱起来,试探地挨近他,娇软的身子几乎倚上他的胸膛,“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