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爱非其道(第3/89页)

她听了他的话,眉心慢慢展开,隐约平息了一些。渐渐,她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樱花树发呆。

她疲惫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但我真的尽力。只有我知道一路走来受到多少威胁阻碍,看到多少阴暗。我总告诉自己,这是我的职业,至少我能和那股势力对抗。即使不做警察,我也要做一个好律师。一直以来我都这么想,但这次我为真正的凶手辩护,想替她脱罪。现在回想,觉得茫然,好像有什么被颠覆。同情她,想救她,又无法无视她是凶手的事实。”

言格听完,问:“你一直都这样介意凶手是谁吗?”

“原本警察出身,职业病吧。”

“可你现在的职业是律师。”

她歪头看他。他眼神清澈,像黑曜石,她复而望天:“是。我是矛盾体,想拼命维护我的委托人,但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不是凶手。”

他道:“甄意,你这样做律师,以后会很痛苦。”

甄意微微一愣,他在关心她,此刻,他是医生,还是朋友?

“如果是你呢,如果你的委托人有罪,你不会有心理负担吗?”

“不会。”

“那是你性格使然。”她瘪嘴。

“这和性格无关,甄意。”他放缓语速,侧头看她,“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表达自己想法的权力。”

甄意心一震:“伏尔泰?”

早些年,言格就喜欢哲学了。甄意爱屋及乌,跟着他泡图书馆,马马虎虎记住了几句。

“记性不错。”他唇角一动,却不是笑容,“如果你愿意,记住一句话,‘约束律师这个职业的,不是律师的道德,而是制度。’你或许会轻松些。”

甄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口像被什么柔柔的东西撞了一下,温暖又安宁。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能力,短短几句话就说进她心里。

润物无声的理解,这种事,这种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

只是,好可惜。为什么后来没有在一起?为什么就松开他的手了?

甄意心口发酸,泪雾弥漫上眼睛。她不动声色地轻吸一口气,再度闭眼。这次,真的有些困了。言格见她良久不说话,回头一看,此时,她已睡颜宁静,呼吸浅浅。

从没见过她这样安静的样子,他低眸,长时间静静地凝望她。

多年不见,她的容颜没怎么改变,眉毛弯弯,睫毛长长,皮肤很白,像透明的瓷,从不会脸红。脖子上肌肤细腻如玉,莫名给人一种温凉的触感。

风从窗外飞进来,清凉又温暖。地板上撒满了细小的花瓣,几步之外是蓝天,风在树梢,鸟在叫……

迷蒙中,甄意感觉有谁给她盖了一条薄毯。她知道是言格。

言格,记忆里那个话少却很会倾听的男孩子。

这些年,越长大越发现周围的人只沉醉于吐露自身,却不倾听别人的讲述;越长大越发现社会推崇演讲与口才,却不知倾听为何物;越长大越发现,他的难得。

不像甄意遇到的很多人,说起自己的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听别人讲述,三心二意恹恹欲睡。是不像。

窗外传来遥远的风声,蒙眬中,她神思飘回中学时代,他们在一起后的一天下午。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她围在他身边的叽叽喳喳,他从没听过。其实不是……

是夏天,蓝天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前所未有的大,空气闷热。

体育课,言格独自在操场角落练习现代箭术,甄意不感兴趣,坐在地上揪草。

一开始,她对他手中精致又高级的弓很稀奇,闹着说想学。

他教她识瞄准器、箭座、弓震吸收器、中央安定器,一一解释作用。

他安静地解释,她活泼地打断。

言格始终有耐心,告诉她如何瞄准,如何放箭。可他并没有像电视里那样从背后抱住教她。连她手臂不直,他也只是拿支箭把她的手抬起来。数次脱靶还换不来他的手把手示范,甄意彻底失去兴趣。

她做事向来三心二意;而他并非自己喜欢就希望全世界都接受并喜欢的性格,不强求。

那天,他照例安静而认真地调弓射箭,她却因为郁闷的遭遇一直坐在草地上嘀咕。说她前天晚上在楼道里摔了一跤,害她世界级的美腿留下价值百万的伤疤,以后不能做腿模;又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小孩子整天打闹砸坏楼道的灯,父母也不赔偿,对公共安全不负责;还说政府要旧城区改造,害他们那块治安渐差……

风在树梢飘,树叶唰唰的,偶尔落下来掉在她头上。

她坐在阳光斑驳的草地,愤愤地控诉了一节课。

他不知听也没听,身姿挺拔地练习,专心致志地瞄准红心,射击。没回应,也没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放学后,他难得提出送她回家,一直到她家楼下。那是旧工厂里很灰很丑的一栋楼,她住在最高的五层。平常中午不回家,说楼上热得像蒸笼,热气密集让人无法呼吸。

走到楼前,她抬头望他,脸蛋红扑扑的:“楼道很脏,不用送我上去了。”

言格说:“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

这样的话,甄意从来不会生气。

“那再见!”她笑容大大的,冲他招招手,一溜烟跑进楼道不见了。

她像百米冲刺,一口气跑上五楼,衣服汗湿贴在身上也不顾。冲进屋,书包都不扔就跑到窗边往外张望。

如果能看到言格挺拔安静的背影,在落日余晖的林荫小道上缓缓远去,她会开心得像吃了冰激凌。

可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霞光在晃荡,却没有他的影子。

怎么会?她急了。

五层楼她用时不过十五秒,跑得心脏都快衰竭。她不甘心,神经质地冲出门去。姑姑和表姐一脸狐疑地看她来去如风。

老式的楼梯间里,扶手锈迹斑斑,台阶垃圾遍布。窗口很小,太阳还没下山,楼梯间就开始昏暗。

往楼下望,只见一条条黑黢黢的扶手,某层楼一个微白的影子。甄意一愣,蹑手蹑脚走下去。一点一点,她弯过楼梯,就看见,言格踩在住户的煤球堆上,仰着头,够着手换灯泡。

他身子修长,舒展得像一支箭,白衬衫背后有点汗湿。

楼道很黑,墙上灰扑扑的,全是油烟和涂鸦,只有窗口微弱的霞光穿透他细碎的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