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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啊,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陈德忠不知道哪来的精神,居然没有躺着,半坐在床头,披着件青色中式缎面夹袄,脸上神采奕奕。

费雨桥疑心自己看错,打量陈德忠,“老爷子,您今儿精神不错啊,不是说您要过了么,谁瞎说的,我看您好得很嘛。”

陈德忠朗声大笑,“难道你没听说过回光返照?”

“不像。”费雨桥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端起杨婶送上来的热茶,轻啜一口,“嗯,想来德叔还是惦记我的,都沏好了茶等我。”

“你是我一手扶持大的,我不惦记你惦记谁啊,你不也惦记着我嘛。下这么大雨,杨婶他们都说你不会来,我就认定你会来,你怕我咽气,要来给我送终的哩。”

“别乱讲,德叔,您精神这么好,哪像要咽气的人。”

“回光返照,回光返照。”陈德忠对死亡这么敏感的字眼丝毫不忌讳,也许活到他这个年纪,生死轮回早就看淡了吧,他端详着费雨桥,眼光依然犀利得很,“雨桥,听说你最近不大好,我看你印堂发黑,脸色阴郁,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费雨桥兀自发笑,“德叔,还说您要咽气,您这眼神也忒好了,我最近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来的路上我就琢磨着这奔驰的性能是不是太好,为什么不刹车失灵让我翻下山谷呢,这样既解脱了,也没有落着您的话,说我走父亲的老路……”

陈德忠连连摇头,“我说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没谱呢,年纪轻轻的就想死,死是好玩的?好戏还在后头呢,怎么就想死呢?德叔我当年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比你可惨多了,不也活到现在了?”

“德叔,我又不是您,我上哪儿去收个像我这么优秀的狼崽子呢?我无后啦!儿子没啦!还落了个禽兽不如的名声,我比您惨!”

“你也知道你是狼崽子啊?”陈德忠不仅眼光犀利明亮,思维更是清晰如往常,“跟你说,雨桥我的儿,养了你这么个狼崽子我很骄傲,一点也不后悔。真的,甭管你怎么跟我唱对台戏,你到底是我教出来的,你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我最大的失策就是让你学会了恨,恨哪——”说着他抬起手指着费雨桥,“你原本可以拥有正常人的生活,是我让你学会恨,用恨去夺回失去的东西,结果夺是夺回来了,却面目全非,也搭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害人又害己,这才真的是得不偿失啊!所以非要说后悔的话,这是我唯一后悔的地方,我一直以你为骄傲,视你为己出,却没有给你正确的是非观和人生观,从一开始你所走的路就偏离了方向,所以你永远也到达不了目的地,拥有不了你想要的幸福,是我……害了你……”

说完这么长一段话,陈德忠明显有些气喘,但表情甚为轻松,想来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很久,终于说出来,他觉得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窗外还在下雨,雨下的小了些,沙沙地敲着窗子。

费雨桥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吭声。

房间内陷入沉寂。

良久,陈德忠疲惫地转过脸,望向窗户,“麻烦你帮我把窗子打开一下。”

“您不冷吗?外面风很大。”费雨桥也觉得闷得厉害。

“我想看看那些白茶,又长了多少新叶子,花我是看不到了,看看叶子也行。”陈德忠这时候已经显出了病人的疲态和苍白。费雨桥疑惑着起身去开窗,心想这回光返照也太短暂了吧,才讲了这么段话就不行了?他不免有些心情复杂,开窗时手都在发抖,他知道像今天这样的谈话,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陈德忠侧脸看着窗外那些白茶树,像看着即将别离的恋人一样,目光无比深情而依恋,声音亦慢慢变得低缓,“多余的话我都不想说了,你自己去慢慢体会吧。雨桥,今天既然你来了,有件事我要拜托你,我死后劳烦你在我坟前种两株白茶树,这也就算你尽孝了,我也心满意足了,你可以答应我吗?”

费雨桥故作轻松地笑道:“答应是没问题,可我原想把你葬到白韵芝女士的墓边,这样岂不更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一提到这个名字,陈德忠脸上的疲态与苍白愈发的明显了,神色亦变得恍惚,声音忽高忽低,“谁说我要葬到她那里,我跟她的情分早就断了,我怀念的不过是年少时的一种情结,不是怀念她这个人。说起她这个人其实一点也不值得我怀念,薄情寡义,枉费我一片真心,还欺瞒我这么多年,我干吗要跟她葬在一起?将来即便在阴间遇上,我也会绕道走。”

这还是费雨桥第一次从陈德忠的口里听到对那个女人的评价,出乎意料的怨愤,他不免诧异,“您不是很爱她吗?怎么到死了还这么恨呢?”

陈德忠闭上眼睛,仿佛自叹,“其实我更爱的是自己,她若不伤我这么深,我如何会这么恨她?现在回过头来想,年轻时候太傻了,以为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于是什么都弃之不顾。雨桥,你将来也会跟我一样,回头再看自己经历的爱情时会觉得很荒诞可笑,再深的爱或者恨,到最后不过是过眼烟云,所以你大可不必把自己搞得惨兮兮,一切都会过去的,过去了就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

“您刚才都说好戏还在后头呢,怎么又这么悲观了呢?您不想继续看我的好戏?”

“我是看不到了啦,也不想看了。只是我提醒你,雨桥我的儿,凡事多自省,退一步海阔天空,我跟莫云泽也是这么讲的……”

“莫云泽?您见过他?”费雨桥顿时来了兴致。

“嗯,他来看过我。”

“来认亲?”

陈德忠半睁开眼睛,似乎也来了精神,微微一笑,“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你就猜吧,你猜莫云泽来见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这还真猜不着,费雨桥甚为好奇,“为什么事?”

“说了不告诉你。”陈德忠露出顽童的恶作剧表情,斜睨着狼崽子费雨桥,“你绝对猜不到,因为你不如他聪明,我一直以为你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年轻人,不想他才是。所以我才败给莫敬浦,什么样的父亲就教出什么样的孩子,莫云泽太像他父亲了,智谋过人,偏又心地善良,这是你远不能及的,不是我打击你,雨桥,你不是他的对手。”

费雨桥嗤地笑出声,“那是自然,他是您的亲生儿子,我不过是您的养子,在您眼里我再优秀也是比不上他的。”

“不不不,他优秀跟他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根本没有关系,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啊,养育不了这么出类拔萃的儿子。”

“这话说的,您刚才都说以我为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