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页)

珮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发现自己孤独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一灯荧然,窗外繁星满天。她的意识仍然是朦胧的,只觉得浑身滚烫,而喉咙干燥。掀开棉被,她试着想起来,才发觉自己身软如绵,竟然力不从心,倒在沙发上,她喃喃地唤着:

“吴妈!吴妈!”

这才想起,吴妈好像已经走了。走了?吴妈怎么会走呢?在她的生命里,从有记忆起,就有吴妈,可是,吴妈走了,被伯南逼走了。伯南,伯南做了些什么?于是,她听到卧室传来的声音了,谑语、笑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正清晰地传了出来。那个黛黛居然还没有走,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他们仍然寻找他们的快活!

珮青麻木了,好像这对她已不再是什么耻辱,伯南是有意用黛黛来凌辱她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地位本来就不比黛黛高,黛黛是被伯南用钱包来的,她是被他用婚约包来的,这之间的差别是那么微小!她只是伤心吴妈的离去。伤心自己失去了太多的东西:那些曾经爱护过她的亲人们,那些对人生的憧憬和梦想,那些对爱情的渴求,那些自尊……全体丧失了!

没有泪,没有哭泣,但她的心在绞痛,在流血。她周身都在发着烧,手心滚烫,渴望能有一杯水喝,但是没有。她翻身,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痛。咬着牙,她不愿意呻吟,因为没有人会来照顾她。望着天花板,那些纹路使她头昏,沙发上有粒石子,她摸了出来,不是石子,是一粒小小的紫贝壳,从她的袋里滚出来的紫贝壳!她的紫贝壳!握着紫贝壳,她仿佛又看到了海浪、潮水和沙滩!她终于哭了,捧着她的紫贝壳哭了。而卧室里,那两个人已经睡着了,他们的鼾声和她的哭声同时在夜色里传送。

早晨,她昏昏沉沉地朦胧了一阵子,然后,她听到他们起床了,金嫂给他们倒洗脸水,送早餐进卧室里去吃,笑语喧哗,好不热闹。她的头重得像铁,无法抬起来,喉咙更干了,心中燃烧着。接着,大门响,有人在敲门,是谁?金嫂去开了门,一阵争执在大门外发生,伯南蹿到了门口,没好气地大声问:

“是谁?”

“吴妈,她又回来了。”金嫂说。

“叫她滚!”伯南嚷着。

“我不吵了,我什么都做,”吴妈哭泣的声音,“我只是……只是……离不开我那苦命的小姐呀!”

“你没有小姐!你趁早给我滚!”

大门“砰”然一声碰上了。珮青费力地把自己的身子支了起来,嘶哑地喊了两声:

“吴妈!吴妈!”

噢,她那可怜的老吴妈呀!倒回到枕头上,她又昏然地失去了知觉。

梦轩有一两天神思恍惚的日子,像梦游症的患者一样,终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所有打到珮青那儿去的电话,都被一个恶声恶气的女人所回绝了。他自己也知道,即使电话通了,也不能解决问题。但是,他放不下珮青,他每根神经,每个意识,每刹那的思想,都离不开她。在程家目睹她晕倒,他的手无法给她扶持,眼看她憔悴痛苦,他也无法给她帮助,一个男人,连自己所爱的女性都不能保护,还能做什么呢?

为什么是这样的?谁错了,每当他驾着车子在街上驰行,他就会不断地自问着。社会指责一切不正常的恋爱,尤其是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的恋情,这是“畸恋”!这是“罪恶”!但是,一纸婚书就能掩蔽罪恶吗?多少丈夫在合法的情况下凌辱着妻子!多少妻子与丈夫形同陌路!婚约下的牺牲者有千千万万,而神圣的恋情却被指责为罪恶!但是,别管它吧!罪恶也罢,畸恋也罢,爱情已经发生了,就像被无数缠缠绵绵的丝所包裹,再也无法突围出去了。那天晚上,他曾经向程步云坦陈这段恋爱,他记得程步云最后叹息着说的几句话:

“法律允许她的丈夫折磨她,但是,不允许你去爱她或保护她,梦轩,这是人的社会呵!”

人的社会!人制订了法律,它保障了多少人,也牺牲了多少人!保障的是有形的,牺牲的是无形的。

“不过,人还是离不开法律呀!”程步云说。

当然,人离不开!法律毕竟维护了社会的安定,人类所更摆脱不掉的,是一些邪恶的本性和传统的观念!

程家宴会后的第三天,梦轩的焦躁已经达到了极点,一种疯狂般的欲望压迫着他,他无法做任何一件事情,甚至无法面对妻子和孩子,他要见她!在那强烈的、焦灼的切盼下,他发现自己必须面对现实了。

晚上,他驾车到了伯南家门口。在那巷子中几经徘徊,他终于不顾一切地按了范家的门铃。

来开门的不是吴妈,是一个下巴尖削的年轻女佣。

“你找谁?”金嫂打量看他。

“范先生在家吗?”他问。

“是的。”

“我来看他!”

“请等一等。”

一会儿之后,伯南来到了门口,一眼看到他,伯南愣了愣,接着,就咧开了嘴,冷笑着说:

“哈哈!是你呀,夏先生!真是稀客呢!”

“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梦轩抑制着自己,痛苦地说。

“当然可以,但是,我家里不方便。”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好吧!”

到了附近一家“纯吃茶”的咖啡馆,叫了两杯咖啡,他们坐了下来。梦轩满怀郁闷凄苦,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伯南则一腔愤怒疑惑,冷冷地等待着梦轩启齿。两人对坐了片刻,直到第二支香烟都抽完了,梦轩才委曲求全地、低声下气地说:

“我想,你也明白我的来意,我是为了珮青。”

“哦?”伯南故意装糊涂。“珮青?珮青有什么事?”

梦轩用牙齿咬紧了烟头,终于,废然地叹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说了出来:

“伯南,你并不爱她,你就放掉她吧!”

“什么?”伯南勃然变色,“你是什么意思?”

“放掉她,伯南!”梦轩几乎是祈求地望着伯南,生平没有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过。“她继续跟着你,她会死去的,伯南。她是株脆弱的植物,需要人全力地爱惜呵护,别让她这样憔悴下去,她会死,别计她死,伯南。”

“你真是滑稽!”伯南愤愤地抛掉了烟蒂,“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是的,”梦轩忍耐地说,“和她离婚吧,这对你并没有害处,也没有损失。”

“笑话!你有什么资格来管这档子闲事!”伯南瞪着他,“我生平没有见过想拆散别人婚姻的朋友!”

“我没有资格,”梦轩仍然沉住气,只是一个劲猛烈地抽着烟。“只因为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