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好小姐,”吴妈嗫嚅着说,“还是……还是……还是吃一点东西吧!”

“我不想吃,我也不要吃!”

“唉!”吴妈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造孽呀!”

珮青蜷在沙发深处,禁不住又泪溢满眶了,头靠在沙发扶手上,她神志迷茫地说:

“吴妈,还记得以前吗?还记得西湖旁边我们家那个大花园吗?那些木槿,那些藤萝,还有那些菱角花。”

是的,菱角花!吴妈不自禁地握着珮青的手,悠然神往了,那些花开起来,一片紫色,浮在水面上。小姐穿一身紫色的小衣裤,在湖边奔跑着,也像一朵菱角花!珮青长长地叹息一声,说:

“吴妈,人为什么要长大?如果我还是那么一点点大多好!”

有样东西在沙发上,她摸了出来,是梦轩写的那本《遗失的年代》,随手翻开来,那上面有她用红笔勾出的句子:“我们这一生遗失的东西太多了,有我们的童年,我们那些充满欢乐的梦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内心深处的真诚和感情,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遗失呢?除了我们自己。”她望着望着,一遍又一遍,心底有某种感情被勾动又被辗碎了,梦轩那对深思的眸子,梦轩那份沉静的神态,还有,他的智慧和思想……像海浪一样,涌上来,涌上来,涌上来……而又被带走了,带走了……带走得那样遥远,她脑中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泡沫。

提起一支笔来,她在那书页的横眉上写下一阕前人的词:

恹恹闷,沉沉病,

小楼深闭谁相询?

冷多时,暖多时,

可怜冷暖于今只自知!

一身长寄愁难寄,

独夜凄凉何限事?

住难留,去谁收?

问君如此天涯愁么愁?

写完,她再思前想后,就更忍不住泪下如雨了。

中午的时候,出乎意料之外地,伯南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了一个三十余岁的、瘦削的、眼光锐利的女佣回来。把那女佣带到珮青的面前,他一脸阴鸷的笑容:

“珮青,我给你物色了一个贴身女佣,她夫家姓金,就叫她金嫂吧!金嫂,这就是太太。”

“太太,”金嫂弯了弯腰,眼睛却肆无忌惮地在珮青脸上、身上打量着。

“女佣?”珮青愣了愣,愕然地说,“我不需要什么女佣,有吴妈就足够了。”

“胡说!”伯南武断地,“吴妈已经老了,让她做做厨房工作吧!至于金嫂,她专管伺候你,饮食起居啦、化妆衣服啦,她的人细巧,一定做得不错。是不是?金嫂?”

“是的,先生。”金嫂恭敬地说,她的皮肤十分白皙,姿色也还不弱,上嘴唇上有一道疤痕,珮青不喜欢那疤痕,那使她看来阴沉难测。

“好吧,就这样了,”伯南说,“金嫂,你下午就去把东西搬来。珮青,让吴妈搬出来,把房间让给金嫂住。”

“那——吴妈住到哪儿去?”

“吴妈?”伯南打鼻子里哼了哼,“让她在厨房里搭帆布床吧!”

“伯南!”珮青喊了一声,又咽住了,她知道,这就是伯南的第一步,这个金嫂不是她的女佣,而是她的监视者,这以后,他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可怜的老吴妈!她坐回沙发里,低着头默默无语。伯南,他是怎样一个硬心肠的人,他完全知道,怎么做可以伤害她!

下午,这个金嫂就搬进了吴妈的房间,吴妈被赶进了厨房里。立即,金嫂就有一番改革工作,她先把珮青的衣橱整个翻了身,所有衣服都以华丽的程度分了等级,而有一批服装,被认为过分陈旧的,都堆在一起,金嫂很有道理地说:

“像太太这样有钱,穿这种衣服是失面子的!”

“留下来!”珮青冷冷地说,那几乎全是她心爱的服装,紫色的衬衫、长裤,紫色的小袄、洋装,紫色的风衣、旗袍!

“赏给你!”伯南对金嫂说。

“伯南!”珮青喊。

“你不缺钱,你可以再做新的!”伯南打断了她。

“这是——残忍的!”珮青说。

“哈哈!”伯南冷笑,“你别做出那副小气样子来,让下人看不起你!”

“她不会——看得起我的。”珮青低声说,把头转向一边。泪水又往眼眶里冲了上来,不为那些紫色的衣服,为丧失的自尊。

“晚上我们去赴宴会,”伯南不轻不重地说,“程步云家里每星期六晚上都有定期的餐聚,以后我们每次都去。”“不!”珮青本能地一惊,她了解伯南的用意,他想在聚餐中找出那个男人来,他已经敏感地推测到她唯一接触外界的机会就是赴宴,那个男人必定是她在宴会中结识的,他不笨,他很聪明!“我不去,他没有请我们!”

“程家的宴会是不需要请就可以去的,而且,去的也都是你认识的人!”

“我不去!”她软弱地说。

“你非去不可!”伯南命令地说。“金嫂,给太太准备赴宴会的服装!”

“是的,先生。”金嫂那尖细的声音立即响了,她像个影子般站在珮青的身后。

珮青去了,她不能不去。在程家的大客厅里,她如坐针毡,时刻都担心着梦轩的出现,却又有一种下意识的期盼。吃的是自助餐,来的客人还真不少,起码有二十个人以上。伯南周旋在客人之间,仿佛和每个人都熟,和每个人都亲热。珮青端着她的盘子,瑟缩在客厅的一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里,她不愿别人发现她,也不愿和任何人攀谈,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深深深深地藏起来。程步云走了过来,在她的身边坐下了,他没有忽略她,事实上,他注意她已经好一会儿了”。那忧郁的眼神,那寂寞的情绪,那份瑟缩和那份无可奈何,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这小妇人何等沉重啊!他坐在她身边,温和地说:

“你吃得很少,范太太。”

“不,”珮青仓猝地回答,“已经很多了。”

“别骗我,”程步云笑了笑。“你几乎什么都没有吃。”

“我——我吃不下。”珮青低低地说,说给自己听。

“不合胃口吗?”

“不,不是的,”珮青的脸红了,“我一直都吃得很少。”

“别太客气,嗯?”程步云和蔼地望着她,他喜欢这个娇娇怯怯的小妇人。“很多年轻人都把我这儿当自己的家一样,你如果常常来,也一定会发现我们老夫妻是不会和人客套的。”

“我——知道。”珮青扬起睫毛来,用一对坦白的眸子看着他,带着股近乎天真的神情。“我……只是很不习惯于到人多的地方来。”

“你应该习惯呵,”程步云笑着,“你还那么年轻呢!年轻人都应该是爱热闹的、活泼的、嘻嘻哈哈的!告诉你,范太太,”他热心地说,“在能够欢笑的年龄,应该多多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