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我们不是来化缘的,”思贤一脸怒气,“梦轩,你似乎也不必对自己亲戚拿出这副脸孔来呀!”

“是呀!”雅婵夫唱妇随,“打狗也还要看看主人是谁呢!”

“梦轩,”美婵一脸的尴尬,“你今天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吗?”

梦轩深吸了一口烟,烦躁得想爆炸,孩子们又吵成了一团,在一声尖叫里,小竹被彬彬的手枪打到了眼睛,突然哭了起来,小枫的一个洋娃娃被折断了手臂,抽抽噎噎地向父亲求救。梦轩一个劲儿地抽烟,只听到孩子的叫声、哭声、吵声、美婵的责备声、雅婵女高音的诉说声、陶思贤愤愤不平的解释声……他忍无可忍,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地说:

“我累了,我要安静一下!”

“你是在逐客吗!”思贤嚷着,立即大声喊,“雅婵,还不识相,我们带孩子走!”

“思贤,讲点理,”梦轩勉强地忍耐住了火气,“我今天情绪不好,一切我们明天再谈,怎样,你需要多少钱?数目不大的话,我先开给你!”

“那么,”思贤一副网开一面的样子,“你先给我一万吧,算我借的,我有钱就还你!”

梦轩立即掏出支票簿,签了一张支票给他。然后,在一阵混乱之后,思贤夫妇总算告辞了。留下一地的玩具、烟灰和果皮。美婵一等到他们出门,马上就唠唠叨叨地说了起来:

“梦轩,你变了,金钱熏昏了你的头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姐姐、姐夫说话呢!人家知道你有钱嘛,这样下去,你要让我的亲戚都不敢上门了,你想想看,我爸爸死后,我还在姐姐家里吃了好几年饭呢,你现在阔了,就看不起他们了……”

“好了,好了,你能不能不说了?”梦轩喊着说,“我花了一万块钱,就想买一个安静,你就让我安静安静好吧?”说完,他再也无法在那零乱的客厅里待下去,离开了美婵,他走进自己的书房里,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沉坐在椅子里,他用手捧住要爆炸的头颅。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有细碎的小脚步声来到他的身边,一只小手攀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头来,接触到小枫怯怯的大眼睛。

“爸爸,你不生气,好不好?”

“哦,小枫。”他低喊,把那个小脑袋紧紧地抱在怀里。“爸爸没有生气,爸爸是太累了。你该去睡了,是不是?明天还要上学呢!”

“你还没有亲我,爸爸。”

他抱起孩子来,吻了她的两颊和额角,孩子满意地笑了,回转头,她给了父亲响响的一吻,跳下地来,跑到门外去了。

夜深的时候,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梦轩把自己埋在椅子的深处,一动也不动地坐着。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无法摆脱那缠绕着自己的渴望的情绪,闭上眼睛,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睁开眼睛,他拿起笔来,在稿纸上乱划,划了半天,自己看看,全是些支离破碎、毫无意义的字。纵的,横的,交错的,重叠的,布满了整张纸。叹了口气,他把稿纸揉成了一团,低低地说:

“我是疯了。”

或者,他是真的疯了,在接下去的几天中,他什么事都不能做,他弄错了公事,签错了支票,拒绝了生意,得罪了朋友,和手下人又发了过多的脾气。然后,这天黄昏,他驾车一直驶到金山海滨。

站在海边上,他望着那海浪飞卷而来,一层一层,一波一波,在沙滩上此起彼伏。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纤弱白皙的小脚,在海浪中轻轻地踩过去,听到她柔细的声音,低低地谈着寄居蟹和遗失的年代。他的心脏紧迫而酸楚,一股郁闷的压迫感逼得他想对着海浪狂喊狂歌。沿着海水的边缘,他在沙滩上来回急走,他的脚步忙乱地、匆遽地、杂沓地留在沙滩上面。落日逐渐被海水所吞噬,暗淡的云层积压在海的尽头,他站住了,茫茫然地望着前面,自语地说:

“我们所遗失的是太多了,而一旦遗失,就连寻回的希望都被剥夺了。”

在他旁边,有一个老头子正在钓鱼,鱼丝绷紧着垂在海水中,他兀坐在那儿像老僧入定,鱼篓里却空空如也。尽管梦轩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他却丝毫都不受影响,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浩瀚大海。梦轩奇怪地望着他,问:

“你钓了多久了?”

“一整天。”

“钓着了什么?”

“海水。”

“为什么还要钓呢?”

“希望能钓到一条。”

“有希望吗?”

老头看了他一眼,再看向大海。

“谁知道呢?如果一直钓下去,总会钓到的。”

梦轩若有所悟,站在那儿,他沉思良久,人总该抱一些希望的,是吗?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兴趣呀!他为什么要放走珮青呢?她并不快乐;她也不会快乐,或者,她在等待着他的拯救呢?为什么他如此轻易地连钓竿都送进了大海?与其陷入这种痛苦的绝望中,还不如面对现实来积极争取,他一向自认为强者,不是吗?在人生的战场上,他哪一次曾经退缩过?难道现在就这样被一个既成的事实所击败?在他生命里,又有哪一次的愿望比现在更狂热?他能放弃她吗?他不能!不能不能!!!

“谢谢你!”他对那老渔人说,“非常谢谢你!”

转过身子,他狂奔着跑向他的汽车,发动了车子,他用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向台北疾驶。

他停在台北市区里,他所遇见的第一个电话亭旁边。拨通了号码,他立刻听到珮青的声音:

“喂,哪一位?”

“珮青,”他喘着气,“我要见你!”

对面沉寂了片刻,他的心狂跳着,她会拒绝,她会逃避,他知道,她是那样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可是,他听到她哭了,从电话听筒中传来,她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抽噎之声。他大为惊恐,而且心痛起来。

“珮青,珮青!”他喊着,“你怎么了?告诉我,我不该打电话给你,是不是?可是我要发疯了。珮青,你听到没有?你为什么哭?”

“我——我以为——”珮青哽塞地说,“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哦——珮青!”他喊,心脏痉挛痛楚,怜惜、激动、渴望,在他心中汇为一股狂流,“我马上来接你,好吗?我们出去谈谈,好吗?”

“好——的,是的,我等你。”她一迭连声地说。

他驾了车,往她家的方向驶去,一路昏昏沉沉,几乎连闯了两次红灯。他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是被又要见到她的狂喜所控制。那小小的珮青啊,他现在可以全世界都不要,只要她,只要她一个!

车子拐进了她家那条街,驰向他所熟悉的那个巷口,猛然间,他的脚踩上了刹车,他看到了另一辆车子先他拐进了那条巷子,另一辆他所认得的车子——深红色的雪佛兰小轿车。而且,他清楚地看到伯南正坐在驾驶座上。车子刹住了,他停在路当中,这是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他的心已从狂热降到了冰点。他的手握紧了驾驶盘,似乎想将那驾驶盘一把捏碎。现实,现实,这就是放在他面前的现实,他如何去和它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