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你最好连呼吸都代我包办了,免得我麻烦呢!”珮青从喉头深处低低地叽咕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伯南警觉地问。

“噢,没——没有什么。”珮青慌忙说,披上一条狐皮披肩,把手插进伯南的手腕中。“我们去吧!嗯?”

伯南带着珮青走出门外,花园里的桂花正盛开着,香味弥漫在带着雨雾的、潮湿的空气里。大门外停着伯南那辆一九六二年的雪佛兰小轿车。珮青上了车,伯南发动了车子,向霓虹灯闪亮的街头疾驰而去。雨雾迷蒙地扑向车窗,发出纷纷乱乱的“叮铃”之声,珮青缩在座位里,下意识地拥紧了那条狐皮的披肩,瞪视着车窗外面那雨丝和灯光纵横交错的街道,朦胧地感到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自己还留在一个遗失的世界里。

“又在想什么?”伯南斜睨了她一眼。

“唔——唔,没什么。”她羞涩地说,垂下了头。在车子里的,是她的肉体,回答伯南的,也是她的肉体,至于她的灵魂,正遨游于十八王朝埃及的什么废墟里。

“知道今天请客的是谁吗?”伯南冷冷地问,手扶在方向盘上。

“哦,是——是?”珮青徒劳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古埃及废墟里的人物似乎是不请客的。

“是程步云夫妇,那个退休的老外交官。”伯南说,皱了皱眉。“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是的,我——我忘了。”珮青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你记住的事情实在不多!”伯南揿了一下喇叭,闪过一辆三轮车,“我很幸运,娶了一个终日在梦游的妻子!”

珮青再咬了咬嘴唇,这次咬得比较重,眼睛里有点什么潮湿的东西。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着窗玻璃流下去,她把披肩围紧了脖子,仿佛那冰凉的雨水一直流进了她的衣领里。

坐在餐桌上,珮青神思恍惚地听着那些宾客们的谈话,始终没有插过一句嘴。吃的是西餐,夫妇都被分开来坐,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对她备献殷勤,花白的眉毛下有对细长的眼睛,经常有意无意地盯在她袒露的胸前。不住地把番茄酱、辣酱油、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来,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他那颤抖的膝,常会不经意似的碰上了她的,引起她一阵寒战似的惊跳。她右手是一个年纪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的男人,虽然服装整齐,却不像什么外交官,没有那份礼貌的殷勤,也没有加入那些高谈阔论,脸上一直带着个沉默的微笑。每当珮青因为膝部作战而惊跳的时候,他就弯下腰去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哦,那条倒楣的餐巾!

那顿饭是一个漫长的刑罚,珮青始终如坐针毡。缎子的衣服是那样滑,她奇怪是谁发明了餐巾这种累赘物。一次又一次,餐巾从她膝上滑落到地下,尽管拾起来的那位先生每次都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她却不能不窘迫得满脸通红。当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时,她接触到坐在她对面的伯南的眼光,带着严厉的警告的神色。她总是给他丢人的,甚至握不牢一条餐巾!她涨红了脸,从身边那位男士的手里接过餐巾来,他望着她,对她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说:

“很不科学,是不是?我是说餐巾。”

她有些惊慌,怕透了和陌生人攀谈,但他的神色宁静安然,这稳定了她不安的情绪。怯怯地,她非常不合适地答了一句:

“我最怕人请我吃饭,我总是弄不惯这些东西,包括刀叉在内。”

那男人笑了,他有着宽宽的额角和浓浓的眉毛,一对略显深沉的眸子里掩藏着智慧,而且是善解人意的。拿起刀子,他切碎了一块牛排,微笑着说:

“中国人吃东西是艺术,刀子是厨房里的玩意儿,外国人到底历史短些,还在当桌宰割的阶段。”

她答不上话来,只能对他腼腆地微笑,在应酬方面,她永远是那样迟钝和木讷。他并没有在意这些,掉过眼光,他回答了女主人的一句什么问话,不再注意她了。这使她舒服了很多,她是那样害怕成为别人注意的目标!但是,身边那只颤抖的膝又靠了过来,她再一次惊跳,那老先生立即把身子倾向她这边,故作关怀地问:

“要什么吗?范太太?辣酱油?”

“哦,哦,不,不,谢谢。”珮青口吃地回答,差点儿碰翻了面前的酒杯。

“范太太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男主人的目光对她投了过来,那是个能干而且温和的长者,程步云在外交界是有名的老前辈。

“噢,”珮青失措地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她自己也觉得回答得颇不高明。

“伯南,”程步云转向了伯南,“你应该带你太太多出来跑跑,你们结婚几年了?”

“五年。”伯南笑着回答。

“五年?”程步云的眉毛抬高了,“这就是你不对了,伯南,怎么结婚五年了,我才第一次见到尊夫人呢?你不该把她藏在家里哦!”望着珮青,他上下打量着她,对她举起了酒杯,“来来,范太太,我该早就请你来玩的,现在,罚我一杯酒吧,我再敬你一杯!”他爽快地干了一杯酒,又斟满杯子,对珮青举了起来。

“哦,不,不行,”珮青还没喝酒,脸上已一片红晕,慌忙地说:“我——我不会喝酒。”

“那不成,”主人笑着说,“你非干了这一杯不可,梦轩,你帮我给范太太斟满酒杯。”

珮青右手那位拾餐巾的男士遵命拿起了酒瓶,斟满了珮青的酒杯,珮青急急地用手按住杯口,以致酒倒在她的手背上,左手的老先生立即用餐巾来擦拭,而男主人高举的酒杯还没有放下。一时,情况显得非常尴尬。伯南忍无可忍,冷冷地说:

“珮青,你就干了那杯吧!”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会喝酒!”珮青紧张地说,恳求似地望着伯南。

“我们全体一起敬吧!”不知道哪一个客人恶作剧,全席的人都对珮青举起了杯子,珮青惶惶然地四面环顾,一时限不得有地洞可以让她钻进去,急得满面绯红。生平她不敢沾酒,她知道一杯酒下肚,足以让她当众失态,何况他们喝的是威士忌。但是大家都那样盯着她,带着好玩的、捉弄的神态,如果固执不喝,她如何下台?在这一刻,她那样希望伯南能帮她说一句什么,可是,伯南只恶狠狠地瞪着她,用颇不友善的声音说:

“珮青,干了吧!别那么不大方!”

珮青又咬住了嘴唇,颤颤抖抖地举起了酒杯,但,身边有只手接去了她的杯子,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

“别勉强女士们喝酒,换一杯果汁吧,这杯酒,让我代范太太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