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第4/8页)

“忆秋,你决心嫁他,我无话可说。但是,你不觉得你们年龄相差太远吗?你还只是个孩子呢,你能了解他多少?你敢断定你们以后会幸福?”

“我断定的,妈妈。”

“别太有把握,”母亲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他的身世?你知道他的过去?”

“我知道,”我说,“他的父母家人都在大陆,他只身来到台湾,完成了大学教育,然后留学法国学化学……”

“还有呢?”

“没有了。”

“知道得太少了!”母亲说,“你应该再考虑一下。”

“我不用考虑了,”我说,“如果我不能嫁给他,我宁愿死!”

于是,我们结了婚。结婚那年,我十九岁,他卅二岁。婚后三年,日子是由一连串欢笑和幸福堆积起来的,我从没想过,生活里会有任何波折和不幸。母亲一年前迁居台中时,还曾对我说:

“假若发生了任何事情,千万写信告诉我!”

难道母亲已预测到我们之间会有问题?难道她已凭母性的本能而猜到我要遭遇困难?我握笔寻思,心中如乱麻纠结,越想越紊乱不清了。

一封信写了两小时,仍然只有起头那几个字,收起了信封信纸,我站起身来,倚着窗子站了一会儿,看看手表,是下午四点半。忽然,我想打个电话给牧之,没有任何事情,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以平定我的情绪,也驱走室内这份孤寂。

对方的铃声响了,有人来接,我说:

“请何牧之先生听电话!”

“何牧之?他下午请了病假,你是哪一位?”

我脑中轰然一响,茫然地放下了听筒,就倚着桌子站着,瞪着电话机。请病假,请病假?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没有上班?今晚,大概又不会回家!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夜以前,一切都是正常的。但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我木然地呆立着,越是要思想,就越想不清,直到双腿发软,我才摸索地坐到沙发上去。靠在沙发里,我坐了不知道多久,当门铃突然响起来的时候,我大大地吓了一跳。昏乱而神志恍惚地开了门,门外,却出乎意外地是牧之,我诧异地说:

“怎么,是你?”

“怎么了?”他好像比我更诧异,“当然是我,不是我是谁呢?我下班就回来了,不是每天都这样的吗?”

不是每天都这样的吗?我看看手表,可不是,已经六点钟了,正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的时间!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假如我不打那个电话,我决不会怀疑到什么。可是,现在,我的心抽紧了,刺痛了。我转身走进房里,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脸色。他跟了进来,换上拖鞋,走到桌子旁边,伸手去拿咖啡壶,我才猛然想起今天竟忘了煮咖啡!我“哦”了一声说:

“真糟!我没有煮咖啡!”

“咖啡用完了吗?”他问。

“不是,是我忘了!”

“哦,”他望望我,眼睛里有抹刺探的神色,“没关系,等下再煮好了!”

我走进厨房,围上围裙,想开始做晚饭,今天已经开始得太迟了!把冰箱里的生肉拿出来,才又想起竟忘了出去买一点蔬菜,扶着桌子,对着菜板菜刀,我突然意兴索然,而精神崩溃了。我顺势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用手托住头,心慌意乱,而且有一种要大哭一场的冲动。牧之走了进来,有点吃惊地说:

“你怎么了?忆秋?”

“没什么,”我有些神经质地说,“我头痛,今天什么都不对劲,我不知道。我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他俯下身来看我,轻轻地用手按在我的肩上,安慰地说:

“别胡思乱想,会有什么事呢?起来,我们出去吃一顿吧!你也太累了,该好好休息,明天我到介绍所去找一个下女来,再过两个月你也要分娩了。”

我没有动,他把我拉起来,吻吻我的额角说:

“来,别孩子气,出去吃晚饭去!”

我一愣,我又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我把面颊贴近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一点都没错,那股香味!我下意识地用眼睛搜寻他的衣领和前胸,没有口红印!但是,香味是不会错的。我转开头,借着解围裙的动作,掩饰了我的怀疑、恐惧和失望。

和牧之走出家门,我习惯性地把手插进他的手腕里,我的手无意间插进了他的西装口袋,手指触到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我心中一动,就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那样东西。趁他不注意,我抽出手来,悄悄地看了一下,触目所及,竟是一只黑色大珍珠的耳环,我震了震,一切已经无需怀疑了,我把那耳环依然悄悄地送回了他的口袋,心却不住地向下沉,向下沉,一直沉到一个无底的深渊里。这天夜里,当牧之在我身边睡熟之后,我偷偷地溜下床来,找到了他的西装上衣,我像个小偷一般掏空了他每一个口袋,怕灯光惊醒了他,我拿着那些东西走进客厅里,开亮了灯仔细检查。那只黑耳环原来是一对,一对耳环!在一个男人的口袋里,为什么?或者是开关太紧了,戴的人不舒服而拿下来,顺手放在她同伴的口袋里。我自己不是也曾把太紧的耳环取下来,放在牧之口袋里吗?或者因为它碍事而取下来,碍事!碍什么事?我浑身发热了!放下这副耳环,我再去看别的东西,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可是,内中却有一张揉绉了的小纸条,我打开来,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看出是一个女性娟秀的笔迹,潦草地写着几行字:

牧:

仔细思量,还是从此不见好些,相见也是徒然,反增加数不尽的困扰和痛苦。今天,请不要再来找我,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牧,人生为什么是这样子的呢?为什么?为什么?我该责备谁?命运吗?牧,我们彼此钟情,彼此深爱,为何竟无缘至此?

昨夜你走后,我纵酒直到天亮,暗想过去未来,和茫茫前途,不禁绕室徘徊,狂歌当哭。酒,真是一样好东西,但真正醉后的滋味却太苦太苦!

我握着这张纸条,昏昏然地挨着桌子坐下,把前额抵在桌子边缘上,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这张纸条向我揭露一切,证实一切,我的天地已失去了颜色,我的世界已经粉碎,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没有什么事好做了,当你在一夜之间,突然失去了整个世界,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牧之在卧室里翻身,怕惊动了他,我灭掉了灯,我就在黑暗中呆呆地坐着,一任我的心被绞紧,被压榨,被揉碎……我无法思想,无法行动,只感到那种刺骨的内心的创痛正在我浑身每个细胞里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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