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十九章 千人所指(第2/3页)

高旸道:“你只需说,昱贵太妃母子预谋刺驾,皇太后处置已毕,决不株连旁人。二来他为国戍边,立下汗马功劳,必定封官加爵,传诸子孙,世世不绝。”

我笑道:“殿下既这样说,想是知道昌王为何不肯回京。”

高旸道:“我自然知道。”

我嗯了一声,笑意柔缓:“那玉机斗胆请问殿下,倘若这一封信仍不能令昌王回心转意,朝廷又将如何处置?”

高旸默然,双唇抿成一线,目光发直,微有愠色。我示意绿萼换了一杯茶,随手签起一枚蜜饯,沉吟道:“若昌王不肯回京,朝廷会分出一两个军镇,归旁人调度么?还是派一位将军赍敕书去西北代替昌王?”

高旸道:“正有此意。”

我微微一笑道:“若昌王铁了心不回朝,便会扣押朝廷派去的敕使而不受代。到那时朝廷又当如何自处?发兵讨伐昌王么?”

高旸皱一皱眉:“发兵讨伐,有何不可?!”

我不慌不忙道:“昌王统西北六州军事,曾因屯田盐务之事,获罪于太宗朝。殿下还记得么?”

高旸微微冷笑:“获罪于太宗是真的,是不是屯田盐务之事,却难说得很。”

我笑道:“这几年来,玉机也曾去过西北。西北的屯田盐政与军务,自先帝即位,再未过问一分一毫。土地赋租财货一半归朝廷,一半归军中。兵将赏赐颇多,都乐为昌王所用。回鹘游兵,不敢近边城百里之内。数万戍军,可说只闻昌王,不闻朝廷。殿下若发兵,可有必胜的把握?”

高旸重重哼了一声:“区区数万边军,孤还未曾放在眼中。”

我笑道:“殿下也曾在西南身经百战,拓疆万里。领兵作战,自是不怕。何况打败了昌王,殿下是平乱首功,皇太后将更加倚重。”说着缓缓吹散茶烟,缓缓道,“可是依玉机拙见,殿下当还有别的顾虑。”

高旸道:“是何顾虑?”

我笑道:“玉机随口一说,若说错了,殿下可别怪罪。”

高旸道:“你我自幼的情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我欠身道:“那玉机便直说了。昌王喜欢结交四方豪士,当年屯兵武威金城时,便与西夏将领私交甚笃。如今经略西北六州,想必与回鹘男儿意气相投。殿下固然不怕边军倒戈,难道也不怕引狼入室?自然,殿下可以送一公主和亲,但区区一公主,在回鹘可汗眼中,比之膏粱粟帛、富庶之乡、万千子民、壮阔山河,孰轻孰重?昌王若做了第二个石氏,将西北六州拱手相让,自断神州右臂,到时不但西北,连河北、辽东、西南诸部也会应声而反。到那时,将士疲于奔命,子民敝于转输,太祖太宗数十年的心血,便毁于一旦。”

高旸面色阴郁,切齿不言。我续道:“这天下非但是当今皇上的天下,更是太祖太宗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殿下既是太祖长孙,怎能不顾念万千黎庶,嗷嗷众口,一意孤行,兴起战事?依玉机浅见,这便是殿下的顾虑。”

自咸平十八年秋在汴河上道别,这是我第一次与高旸深谈至此。高旸又感动又无奈:“难道便由他猖狂?”

我淡然一笑,摇了摇头:“猖狂?殿下谬矣。”

高旸不解:“请君侯指教。”

我笑道:“昌王当年被软禁在醴陵时,是何等凄凉,不但行动被人监视,还被人污蔑行诅咒谋逆之事。是先帝赦免了他,不但恢复王爵,更委以方面,准予便宜行事。昌王对先帝,不但感激涕零,亦且忠心不二。当今是先帝的长子,昌王自是拥戴,无事绝不会举兵谋反。”

高旸若有所思。我又道:“连先帝都准昌王做李牧与魏尚,难道当今朝廷竟容不下他?在玉机看来,回不回来,不过是一口闲气罢了,怎说得上是猖狂?”

高旸失笑:“在你眼里,什么都无所谓。那依你看,朝廷该如何应对?”

我起身摘了一枚水仙花丢进残茶之中,晃一晃,花香随热气氤氲四散:“既然昌王托疾,朝廷就该驰驿问病,冠盖相望。新帝即位,更少不了加官晋爵。稳住了昌王,便稳住了西北,稳住了西北,便是稳住了回鹘。稳住了回鹘,便是稳住了太祖太宗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江山。这比送一百个公主去和亲都有用。殿下说,是也不是?”

高旸一怔,拊掌而笑:“都说你在家中养病,不想你的心却在朝中。”

我淡然道:“玉机侥幸,说中了殿下的顾虑。这些顾虑,对于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只有自私自利、作威作福之辈,才会纵情恣意,枉顾黎庶,挑起战事。这样的信王,绝不是玉机自幼识得的世子殿下。正因殿下不忍子民身膏草野、肝脑涂地,所以才对昌王忍耐至今,以至于要让玉机修书请昌王回京。”

高旸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算你说得有理。”

我又道:“殿下一力扶皇长子登基,查清刺驾之案,迅速稳定朝局,功劳堪比伊尹霍光。若能宁耐一时,杜绝寇心,来日臣民提起殿下的良苦用心,将会更加感佩。”

高旸揣度片刻,颔首道:“你的话,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那这封信……”

“还是要劳烦你写一封。”

我恭敬道:“是。玉机今晚写罢,明日送去王府,请殿下检阅。”

高旸笑道:“倒也不必着急,你还是以养病为第一要务,千万不可太过劳累。三日之内送来便可。”我应了。高旸又道:“我本以为你不会答应此事。”

我摇头道:“殿下又错了。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昌王理应回朝。殿下所命上合法理,下顺人情,玉机本就该遵从。这与玉机力陈怀柔昌王,是两回事。”

高旸起身道:“既如此,那我便在家中静候你的书信。”他凝视片刻,微微动情,“我本有些烦躁,和你说了这一会儿话,倒好了许多。”

我本不欲退,可是双腿不听使唤,仍然向后挪了半步。高旸一怔,不动声色地蜷起探出的指尖:“耽搁了许久,妨碍君侯养病了。孤这便告辞了,君侯请留步。”

高旸走后,我揉一揉面孔,只觉周身疲惫。于是歪在榻上,命人将所有的水仙都撤了下去,并开窗换气。冷风灌了进来,驱散了香气,也驱散了我脸上虚与委蛇的笑意。绿萼送过高旸,进屋来换茶,见我在窗下躺着吹风,不由急了。正要上前关窗,银杏拉住了她,暗暗摇了摇头。

银杏笑道:“姑娘一直都不肯理会信王,今日倒说得多。”

我合目冷笑:“他是皇太后自小最信赖的表兄,太祖皇帝的长孙,辅政重臣,手握重兵,我怎敢开罪于他?他要我写信,我不敢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