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十七章 功成弗居(第2/3页)

我不禁笑道:“虽不确切,意思倒也不差。”

绿萼忙道:“奴婢可是常读《道德经》呢。”

我起身浣了手,便歪在榻上歇息。待撤了膳,连绿萼也退了出去,这才问银杏道:“朱云怎样了?”

银杏微微一笑道:“奴婢借口给老夫人请安,去过两次侯府。看见侯爷神思不属,问过府中的丫头才知道,侯爷把府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也不知在寻什么东西。老夫人与郡主问他,他只说在寻一件许久不见的儿时旧物。这般找了几日,只好作罢。如今虽不动声色,想必暗地里戒备得很,生怕谁窜出来捅他一个暗刀子。”

指尖垂在榻下,于炭火之上逡巡良久,火焰尖子一跳,微微刺痛。我合目道:“做了坏事总会心虚。好端端的,谁又会窜出来捅他一个暗刀子?他可有起疑?”

银杏道:“这奴婢可答不上来。公子纵有怀疑,也不好问出口。何况信王府的女医日日监视着咱们府里,姑娘病得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去理会高淳县侯府丢了东西的事?”

我叹道:“我是怕施大人和葛大人走漏了消息。”

银杏道:“施大人提前得知本不该知道的朝廷机密,葛大人私放钜哥哥和奴婢入畋园,担着两个大不是,想来无人敢说出去。更何况我二人并未道出实情,公子便是知道我们进过畋园,又能怎样?再退一步,若公子知道是姑娘掌握了他弑君的证据,只怕更加放心呢。”

我一怔,不禁失笑:“那倒也是。”

银杏道:“姑娘既然好了,也该去宫里走走了。皇后那里是必得去谢恩的,婉太妃想必吓坏了,也要去安抚一番。再便是贞妃娘娘……不知姑娘要不要去瞧一瞧呢?”

我双眸微启,反问道:“你说呢?”

银杏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本来皇长子登基,贞妃娘娘作为皇帝的生母,当尊贵无比。可惜圣上尚在襁褓之中,不能为生母主张。更何况如今皇后临朝,以苏大人和信王为爪牙,必然牢牢把持小皇帝。贞妃这个生母,反而要处处避忌,否则势单力孤,在宫中难以立足。若姑娘去瞧她,奴婢只怕皇后会不高兴。”

我微微颔首,翻一翻身:“如今她也算得是我的弟妇,我自然不能令她不高兴。”

数日后,新帝尊皇后为皇太后,贞妃为皇太妃。皇太后临朝称制,委政于丞相、帝太傅、淮安侯苏令,大赦天下。

又数日,杜娇从门下侍中调为秘书省监、太常寺卿,加封司徒,算是尊重赋闲,明升暗降。裘玉郎本领户部度支,现外迁州牧,镇抚地方。户部尚书封羽见情势不好,上书称病笃,乞骸骨,于是皇太后赐安车驷马,粟帛金银,以侯爵罢官就第。

接着施哲上表,言自己上不能谏君王游猎涉险,下不能理和群臣万民,忝居参政之位,惭愧万分,愿辞去相位,乞一外职,稍补罪过之万一。皇太后固留,一番文书往来,施哲自请降为御史中丞,协助查明先帝遇刺之事,辞甚恳切。皇太后下诏嘉赏,允之。

银杏一桩一桩说着,各人的姓名、官位、爵邑都说得丝毫不差,末了道:“封大人据说在华阳长公主事发之前赞成立濮阳郡王,如今濮阳郡王被软禁,他自然要吃些亏。杜大人和裘大人深得先帝器重,想来是赞成皇长子登基的,不知怎的也落得这般收场。只有施大人,以退为进,反而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差事。”

此时我正与越国夫人史易珠摆棋局消磨时光。易珠奇道:“什么最想得到的差事?”

银杏道:“施大人对太宗皇帝与大行皇帝俱忠心耿耿,又是出了名的仁心神断,比起保住参政之位,只怕他更想探明刺驾之事。所以奴婢说,施大人以退为进,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差事。”

易珠听罢向我笑道:“这丫头,朝中之事了如指掌不说,各人的心思也都一清二楚。有了她,姐姐可省许多心,正好陪我多摆两局。”

我照着棋谱缓缓落了一子:“玉机身在局中,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险些连性命都丢了。不比妹妹身在局外那么有闲心。”

易珠一身素白长衣,织绣浅金暗花。堕髻慵懒,只以天青绒花点缀。她眼也不抬,双指稳稳地钳起白子:“姐姐若不恼,有些话我便直说了。姐姐逢此良机,正好退出棋局,还能保一隅平安。嫁人也好,周游也罢,哪里不自在,何处不广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59]。”说罢啪的一声,按下一子。

“譬如为山,未成一篑”。不错,我本就是功亏一篑:“妹妹所言甚是,我正有此意。”

易珠展颜一笑:“姐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

才摆了半局,便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以纱笼掩秤,送易珠出去。银杏目送易珠的车驾走远,叹道:“越国夫人倒也没说错,姑娘不妨多想一想。”

我一言不发地回到卧室,准备午歇。银杏不敢再说,只默默服侍我更衣。直到她为我掩上锦被,我这才道:“宫里快杀人了吧。”

银杏一怔,忙道:“是。施大人是看不惯刑讯逼供这一套的,见御史台与大理寺合力锻成冤狱,必然恼怒。与其真的让他插手邵奭之案,不若早早结案,将一干人等全部杀掉。”

我淡然一笑,合目道:“可怜华阳长公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何罪。”

身体好了大半,母亲命我陪她去白云庵还愿。寂如师太听说我重伤,特意将我请入禅房,倾谈半个时辰之久。提及亲侄高曜的英年早逝,方外之人,勾起家国之情,亦不觉唏嘘流涕。

送过母亲回府,已是夜半,街上空无一人。陪母亲坐了整整一日,早已昏昏欲睡。银杏还在张着帘子看街景,昏黄的街灯在我眼前晃过去,又晃回来。虽然疲惫,心中却是难得的宁静。

忽听银杏轻笑道:“绿萼姐姐你瞧,前面那个背琴的人好生奇怪。自己周身补丁,却用上好的缎子裹着瑶琴。”

绿萼也凑了过去,笑道:“此人定是爱琴胜过了爱己。”

马车缓缓赶上,两人挤来挤去,都想先看见那人的脸。忽听绿萼失声道:“师广日!”

银杏道:“师广日是谁?”

绿萼道:“师广日原是宫中梨园的一位琴师。脾性古怪,爱乐成痴,满京城里,也只有睿王与他交好。咱们姑娘也曾在梨园听他弹过琴的。”

梨园,宪英劝弟,花下听琴。原来那些年虽有无穷无尽的烦恼,终归还有点滴乐趣在其中。俱远矣,不复来归。我回身掀开帘子,向后望了一眼。数年未见,师广日一张脸显得又黄又脏。忽见他抬起头来,待辨认清楚前车风灯上的字,便恶狠狠地努起双唇,向我的车啐了一口。一扭身,折向小巷中,身影生硬而决绝,青衫袖卷成一道黑冷的雾。我顿时愕然。我自问并无半分得罪于他,为何他见到新平郡侯府的车便避之如鬼魅,恨之如仇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