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月(第2/3页)

我调低收音机的声量,在打折销售邀请函上签名。门铃响起,我为今天的第一个客人开门。

周六的天气变得和夏天一样。

菲德丽嘉住的克普雷洛街附近宁静空荡,像被时间遗弃的住宅区。车子驶过生意冷清的面包店和洗衣店,向右弯进单行道,左边那栋沙色墙壁的四楼公寓。车窗全开,缓缓驶在透亮的阳光下。路旁趴着黑色的瘦狗。

前院垂着藤树枝。一串串像是葡萄般弯垂的柔美紫花。藤下放着几钵颜色鲜艳的秋海棠。

我曾经住在这里。和还很年轻的爸爸、妈妈一起,玄关装饰着木眼珠的人偶和纸气球。

踏进建筑物一步,感觉气温立刻上升三度。有股日荫似的、土里的、刚挖出土的蔬菜的独特味道。有着牢固的双重门、每回上下时总让人担心像什么零件坏掉般发出很大声音的缓钝电梯。

去年圣诞节后,没再见过菲德丽嘉。

金属门打开同时流出干燥水果的香味。吊满了整面墙的柠檬和柳橙皮、肉桂、丁香。

"Buon giorno."

菲德丽嘉的拥抱很轻,她手掌接触过的地方一直留着奇异的感触。

"Buon giorno."

我立刻变成十岁的小女孩。

菲德丽嘉总是站在我这边。

最初的记忆是石板路和冬天的行道树。妈妈牵着我。阴冷天的景致,妈妈的毛呢大衣。小学、丹妮耶拉、芭蕾课。东方小孩还很罕见。

"你妈好吧?"她倒了杯柠檬汁给我。

"大概吧!"

爸妈现在在英国,公司派去的。

"你总是这么漫不经心!"

菲德丽嘉苦笑地轻轻拍我的手臂。骨骼结实的大手、长长的指头。经历岁月磨耗而滑润了的干皱皮肤。

吃完烤蔬菜和通心面,我们坐在起居室里。罩着白布的两人座硬椅子。菲德丽嘉悠悠地抽烟。

"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头发又长了些。"

"Si."

我清楚记得这个房间的门窗。还有阳台的视野、窗帘的花色。

"你刚回来时头发短得像男孩。"菲德丽嘉微微一笑,"那样子也不难看。"

这里一点也没改变。洗过多次的蕾丝桌巾、立在架上的杂志、菲德丽嘉的香烟有微微甜香。

"和那美国男人还好吧?"

嗯!我简短回答。小虫爬在盆栽边缘。

"那就好!"菲德丽嘉说。那声音像悬在半空中,我们彼此都暂时沉默。窗外吹进柔柔的风。

菲德丽嘉知道我在东京每一天不可思议的兴奋和热情。我写来许多信,被封闭的记忆。丹妮耶拉和马梧都不知道的我那四年的岁月。

"马梧很想见你,好几次要我问候你。"

"好高兴哦!"

菲德丽嘉个子很高,只有腰围显得有些分量,其他部分很瘦。她多半穿及膝裙子、半高跟鞋、先生送她的猫眼戒指不会脱下。那像要融化般深色大粒宝石看似菲德丽嘉的手的一部分,让人神往。

"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

"总有一天!"我说着站起来,"好棒的午餐,真的很好吃。"

"我才要谢谢你的酒哩!要常来哦!祝你幸运。"

耳边响起轻轻的亲颊声。瞬间触碰的菲德丽嘉的脸颊冰凉。门一关上,走廊就暗了,轰声噪耳的电梯再度把我送到晴朗明亮的屋外世界。

第二个星期,我二十七岁。

马梧、安杰拉、丹妮耶拉和路卡为我庆生。我们想到"碧翠丽雅"餐厅吃饭,然后回家喝酒。路卡表演他拿手的口琴。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生日变成是既不幸福也不特别的日子。平常的一天。不过是年龄添加记号而已。

"五月是美丽的月份。"安杰拉喝着掺水的白兰地,"很适合葵。"

"谢谢。"

我说,晃着大酒杯里的红酒。马梧半边屁股靠在沙发扶手上,搂着我的肩。我喜欢这样靠在马梧的胸口,清洁安心的味道。

白天,马梧陪我出去散步时,买了礼物送我。一套居家服和一套内衣,乳白色和杏子色。马梧虽然说葵很适合黑色,但我怎么也不想穿黑色的内衣裤。马梧手指滑过丝的光泽,表情有点遗憾。

马梧真是完美!

丹妮耶拉每次来家里玩时,总是眼睛晶亮地这么说。(我每次都回答:"是吗?"

那天晚上玩着看图猜字游戏到深夜。路卡出乎意料地厉害。大家喝了很多也笑了很多。每次猜对时,丹妮耶拉和路卡就接吻。

"真想见见她。"

马梧坐在浴缸旁帮我按摩脖子。凌晨两点的浴室有夜和蒸气的味道。

"谁?"

感觉好几杯分量的酒汁在体内流窜,我摆摆双手看着。奇怪没有发酒疯。

"二十六岁的葵。"马梧亲着我的头顶,"爱你,好爱好爱。"

马梧的双手从我的肩膀落到胸前。他在我耳边低语,我扭过身子堵住他的唇。手从他结实有肉的腿游走到膝盖上。

关掉热水,我们直接走进卧室做爱。

送走像往常一样早起淋浴、穿上帅挺西装出门上班的马梧,我又窝回床上。把脸埋进马梧的枕头。每一天都毫无停滞地流逝。

图书馆出来后到店里。艾柏特给我看几个他的新系列样品:细绳状的银链缠着一大块冰糖似的天然宝石。红水晶、翡翠、紫水晶,都是很有夏天味道的半透明宝石。

我喜欢在工作坊看艾柏特工作。大大的工作枱、银色和铁锈色的各种工具、焊烧的火焰。柜枱上有三个装了不同液体的玻璃瓶,艾柏特告诉我,透明的是水、粉红色的是酒精、荧光浅绿的液体是促进焊接的溶剂。收音机播放出极低音量的歌曲,工作中的艾柏特意志专精的侧脸。

我认识另一个以同样表情面对写生簿的人。葵。以平假名的柔声呼唤我。已经是多年以前遥远地方的事情了。

午后,卖出一个玛瑙戒指。

下班后,顺路去超市,买罗马米和Golia。Golia是马梧喜欢吃的甘草浆糖,是他的生活必需品。我受不了黄昏的超市。买完需要的东西便匆匆离开。

晚餐后,马梧和安杰拉发生争吵。说是争吵,几乎都是安杰拉单方面说话,马梧突然迸出一句fuck。我和马梧从没吵过架。

安杰拉说马梧嫌她打扰了我们,马梧否认了,她还不停地说。"你够了吧!"马梧愤怒地扭曲着脸说,拿起桌上的咖啡便回卧室。

"我来帮忙!"

我在冲洗餐具时,安杰拉红着鼻子过来说。

"让我来!"

我只好说拜托你了,向旁边挪一步,让出位置给安杰拉。

我接过安杰拉冲好的碗盘,放进洗碗机里。

"别说我没打扰你们!"安杰拉说。

"是没有啊!"

安杰拉看着我的脸,然后浅浅一笑。两鬓发丝凌乱地随意扎起的褐色头发、印着安迪沃荷的猫的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