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第2/4页)

“已经好了。”

在大厅的接待处,沥川在众目睽睽之下帮我脱下大衣,连同自己的风衣一起交给服务员。我有点不自在,觉得在场的很多人会误会我是沥川的太太。所以,沥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记上前解译:“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译。” 毕竟来的人都是业界同行,大家彼此相识。所以,很多人都笑着反问:“王先生中文那么好,还需要翻译吗?”

当然,也有几个人误会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时候叫我朱小姐。这回轮到沥川一个一个地解释:“这位是谢小姐,我的新任翻译。”

我们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才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方脸男士,被一群设计师如众星捧月般围在当中。江浩天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向沥川耳语:“那位就是招标办的主任谢鹤阳。”

谢鹤阳因为长得一张又黑又方的脸,外号“鞋盒”。当然,没人敢当面这样叫他。沥川拿了一杯水,在旁边慢慢地喝,见谢鹤阳身边的人散了几个,腾出点空位,才带着我快步而上,自我介绍:“谢主任您好。我是王沥川,CGP的设计师。”

“哦!王先生!”谢鹤阳从容而不失热情地和他握手,“久闻大名,缘悭一面。”他说的还算是普通话,只是话音里果然含着浓重的平舌音。沥川的脸上是客气的笑容,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我马上将这话译成英文。

“不敢当。”沥川回答,“外邦设计师,才疏学浅,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沥川一眼,有些惊奇。不敢相信这极度斯文得体的句子,竟出自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的沥川之口。

果然,谢鹤阳的脸上露出更多笑容:“王先生过谦了。我年轻的时候,建筑界的泰斗王宇航博士曾应邀到清华讲学,陪同人员中,我忝在其末。听说他也是瑞士华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认识?”

“那是家祖父。”

“我记得那时,陪着王先生一起来的还有他的长子王楚宁先生,我们年纪相当,相谈甚欢。楚宁先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也是知名建筑师。”

沥川微微颔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么时候到的海外?”

“大约在清朝末年吧。”

“该不会是前清遗老吧?”一直站在谢鹤阳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插口。

沥川淡淡地道:“不是。从宗谱上说,我们属于琅琊王氏,是纯正的中原血统。”

谢鹤阳道:“对了,我来介绍,这位是迦园国际的总设计师田小刚先生。”

“小刚,好久不见。”

“确切地说,是六年没见了吧,沥川,你怎么好像从中国消失了?”

“哪里,我的公司还在这里,需要的时候会过来照应的。”沥川顿了顿,又说:“谢主任,小刚是温州建筑师,占着天时地利人和。CGP虽是海外兵团,却同出自中华一脉。评审的时候,谢主任不会厚此薄彼吧?”

谢鹤阳哈哈一笑,连连摆手:“哪里,哪里!CGP有非常雄厚的设计实力,C城区改造将会成为温州对外开放的模范工程。我们非常欢迎海外公司参加竞标。放心放心,竞争绝对公平。”

三人在一起寒暄了十分钟,谢鹤阳便被另一群人围住了。我在一旁翻译,只觉得唇焦舌燥,便到一旁的酒台上找饮料。沥川一路跟过来。

“纯正的中原血统?”我调侃,“五胡乱华之后,还有什么血统是纯正的?”

“吓唬人而已,纯正是真谈不上,”沥川说,“比如我外婆就是地道的法国人。”我看着沥川脸,心中释然。难怪沥川既有一副十足的国人长相,又有异常分明的面目轮廓。

“那个田小刚来意不善。我怕他与谢鹤阳有什么暗箱交易,听说这里不少官僚挺腐败的。”沥川又说。

“别担心,政府现在对违法乱纪查得很严。这么大的工程,多少人拿眼盯着。真有什么腐败查出来肯定全军覆没、满门抄斩。”沥川看着我,一脸疑惑:“什么是‘全军覆没’?什么是‘满门抄斩’还有……什么是‘天灾人祸’?”

“天灾人祸?”

“那个谢主任不是说陪同的人员中有天灾人祸吗?那句话我没听懂。”

“我不是翻译给你听了吗?”

“你的翻译我也听没懂。”

什么?怎么可能?我几乎要跳起来:“为什么听不懂?难道我翻得不对?辞不达意?”

“不是不是……你这旗袍真好看,我吧……有点走神。”

我叹了一声,说:“不是‘天灾人祸’,是‘忝在其末’。这是谦辞,他说他自己虽不够资格,但也在陪同之列。”

“好吧。回去记得把这四个字写给我认。”

难怪沥川需要翻译。我一直以为是多此一举,看来他不要翻译还真不行。

我们一人端了一杯红酒站在酒台旁边。

建筑界真是个男人的世界。放眼望去,整个大厅人头涌动,却没看见一个女设计师。我正想就此发表一顿感言,沥川却问了我另一个话题:“小秋,你的毕业论文做的是什么?D.H.Lawrence吗?”

“不是。你对这个感兴趣?”

“我对英国文学一直感兴趣。”

“我做的是西苏,西苏和乔伊斯。”

“乔伊斯我知道。西苏是谁?”

“Hélène Cixous.”这是个法语名字。看来是我的发音有问题,他显然也听说过西苏:“Cixous是法国人。你不是英文系的吗?”

“Cixous自己是英文系的,和我同行。著名的乔伊斯专家。”

他点点头,接着说,“那么,你做的是法国女权主义?”

“嗯。是不是很吓人?很前卫?”

“不吓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残疾人。我们都算Vunerable groups(弱势群体),是同一战壕的战友。”

我笑了,觉得这话挺逗。沥川的文学趣味甚高,自称喜欢读high-modern的小说。我不禁又问:“你读过西苏?”

“只读过 Le rire de la méduse ,也就是The Laugh of the Medusa.(《美杜沙的笑声》)”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不相信地看着我:“不会吧。西苏是最提倡女性解放的。六年过去了,你怎么看上去思想一点也没解放呢?”他连连摇头,“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弄懂女权主义的精髓,学问都白做了。”

“我怎么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 我的嗓门高了,受到挑战了。

他不说话了,低头叹气。

“那你说说看,我要怎样做才是解放的?”

“我若说了,你会不会把酒泼在我脸上?”

“不会。”

“六年前,我已经说了再见,为什么还要给我发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