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宫(第3/4页)

  吃的这样,衣料和小玩意也是这样,只不过没有这么天天重复。

  除了这些小东西,皇帝还送来两只小狗给她解闷。她从来没见过训练得这么好,这么乖巧安静的哈巴狗。

  楚言有些哭笑不得。不久以前,她还是一群人的领袖和依靠,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食不知味,睡不沾枕,突然之间,变得无所事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当作小孩子般宠爱娇惯。

  心底也有一点感慨触动。曾听人说过,女人年纪再大,心底里也还有小女孩情结。风中浪里,天涯海角,走了一大圈,一把年纪,人老珠黄,回到原来地方,还有人记得你早年的喜好,愿意无微不至地纵容宠爱,也是一种福气吧?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有这样的运气。

  那夜以后,皇帝来过小院两次,都在白天,略坐了坐,聊了两句天就走了。

  他很忙,会见大臣,商讨政务,批阅奏折。他的日程很紧张,也很单调,活动范围基本都在养心殿。

  四天里,她的活动范围基本就在这个院子里。

  他没有限制她的活动,甚至派人来问过她,要不要去御花园散散步,要不要去慈宁宫和东西六宫走动走动,要不要找些人进宫陪伴。

  她总是说不要。紫禁城是她在这个世界住过最久的一个地方,有不少旧相识。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曾经的景色,曾经的人。她是谁?她不是佟楚言,佟楚言早就死了,事实地,官方地,都死了。她不是王楚俨,王楚俨的一切早就被这里的二十多年岁月冲淡,痕迹难寻。

  他唤她阿楚,说她是他的小丫头。那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一句玩笑。他是皇帝,如果喜欢,可以一直把那个玩笑开下去。可是,阿楚对于他的宫廷,他的皇后嫔妃子女,算什么?

  她的尴尬局促,他大概也是明白的,并不勉强,只派人送来各种各样的书和玩意给她解闷。

  只有他一人的时候,他会派人来请她过去。头两次,她婉言拒绝,过了一会儿,他就过来了。

  第三次,她过去了。不管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皇帝,他是皇帝,而且是个想做实事的皇帝。他有很多事要做,他的时间宝贵,纵然不是有心,“逼迫”他暂时放下公务放下责任,贵脚踏贱地地来看她,是浪费,也是罪过。她很闲,她的时间过得没有意义,如果他只是想看看她,她何妨走几步路,自己送过去给他看看?

  看见她,他很高兴,可也就是说了几句话,又接着批折子,间或停下来,再同她说几句话。她坐在他对面,仍是看她的书。

  养心殿到底是皇帝起居的宫殿,宽敞明亮,温暖宜人。这个小院虽然新近收拾过,极力弄得舒适,到底原本设计规格就低,经年不曾修缮,狭小阴暗,隐隐透着成年的湿冷。

  不比不知道,有了比较,她贪图舒适的本性就冒起来。第四次,第五次,他派人来请,她就过去。

  他们一块儿吃过一顿中饭,两顿晚饭。饭菜不见得多么讲究,但很可口,颇合她的口味。皇帝也吃得很香很开心,边吃边与她闲谈,没遵守“食无语”。从边上太监宫女的神情上看,皇帝平时大概不是这样。

  晚间,她总是回到小院,他从没阻拦。

  不清楚他到底想些什么,这样松弛的相处方式,她还可以接受,只是悬心外面的事情。

  中秋是特别的日子。雍正皇帝提倡节俭,消减宫中费用,嫔妃子女都比康熙少得多,不像当初康熙那样举行大规模家宴。习俗惯例,内宫还是会有一些庆祝仪式,皇家还是会有一场家宴。

  这天,皇帝没有工夫与她闲话。她不属于内宫,不属于皇家,能够安静地呆在这个小院。

  整日呆在这个小院里,活动量很小,食量也很小。晚饭随便吃了点东西,逗着小狗玩了一会儿,眼见一轮明月升起,楚言走到院中,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望着月亮出神。

  似乎是上一辈子的事,这个日子对她有特别的意义。她从出生便与月亮结下缘分。

  曾经,她在这个皇宫里对月流泪,为了再也回不去那样的生活。有个少年走到她身边蹲下,对她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曾经,在这个皇城里,她望着一个男子的背影,以为在白日见到了月亮。

  曾经,有个喜欢看星星的男人,揽着她,在她耳边呢喃:“每回看见星星,就想起你。”

  曾经,她对着湖水中月亮的倒影黯然伤身,一双儿女离开她,比月亮还要遥远。

  曾经,她站在甲板上,提心吊胆地看着艰难地穿行于乌云中的月亮,祈祷前路平安。

  一切的曾经,曾经的一切,似乎只有月亮是她忠实的陪伴,其他的缘分,她总是抓不住。

  今夜,月亮是否也照亮着宰桑泊丈夫的安眠处?女儿能否在血亲处感受到些许纯然的亲情?人们会怎样对她讲述她父亲的故事?儿子是在夕阳下大步流星,还是在图书馆里用着功?他们应该能够自行处理日常事情了,可万一遇到什么变故,他们会怎么样?他们还是一群孩子,初到异国他乡,身边又没有一个能让他们全新信任依赖的大人。

  图雅和筱毅走到哪里了?是否一路平安?能不能顺利地见到怡安?

  曾经唤他姐姐的少年,现在是什么样?是否被监禁在这皇城的某处?是否在对月叹息?是否怀有满腔的不甘和愤懑,无法疏解?

  那个月亮一般的男人,是否还能维持他的从容淡泊?是否在仰首张望?等待着月亮的身影落进井口一般的高墙?他的命运能否得到些许改变?

  她把东西交给了怡亲王,却没能得到一个干脆的承诺。入宫后,再没见过他。她孤注一掷地赌人心,把自己赔进了宫墙,难道还不能换那人一条性命?

  月圆之夜,还有多少夫妻父子不能团圆?她和两个孩子,可还能有团圆的机会?

  “皇上。”

  楚言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泪痕,忙忙伸手去擦,耳边听见一声轻叹:“朕就知道——”

  一只手已伸到眼前,拿了帕子为她拭泪。

  楚言接过帕子,擦干眼泪:“大过节的,皇上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