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第2/4页)

  眼睛微抬,遥望着故居的方向,苦笑道:“原先那处,还是他开衙建府,皇阿玛赐的地方。当是他少年心性,好挑剔,依着自己的心意,整个儿重新弄了一遍。就那点钱,东挪西凑,花了不少心思,还亏得有九弟帮衬。我二人大婚,在那里。一时恩爱,一时争吵,都在那里。两个孩子在那里生,在那里长。笑也在那里,哭也在那里。得意时在那里,失意时也在那里。原以为好好歹歹,总是要一辈子住下去,只怕死也是死在那里。谁知——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说搬就搬!现在这个地方,总不习惯,也不知能住多久,懒得收拾了。”

  皇后心中恻然,颇有期期。她也有那样的感觉。都道搬进皇宫,执掌凤印,母仪天下,贵不可言,可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在家的安心感,夜间常常辗转不能入眠,回想在潜邸的时候。

  还是个孩子的她,被抬进那座府邸,第一次见到他,从此一心一意跟随他,兢兢业业地坐着那个府邸的女主人。那个府承载了她少女的羞涩,期待的喜悦,为人母的满足,失去的悲痛,承载了她的青春岁月,无尽付出,说不完的喜怒哀乐。

  雍王府的规矩虽大,地方并不大,他有他的事务,大多时候也不算太忙。有什么事,请一声,他总会来。偶然妻妾围坐,夫妻叙话,儿女绕膝,也觉其乐融融。进了皇宫,规矩排场更大,他更忙,难得能见上一面。他壮志得酬,她总是替他高兴。她的难过辛酸,还无法象这位这般直率地说出来。

  她也知道,他们失去家园都是因了皇上,可,这却怪不得皇上,礼法如此!他们的府邸不幸挨着潜邸。就是皇上,也没法子。为解决这件事,皇上还费了点心思。

  “此处原是安亲王府,建制格局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弟妹幼时曾在此居住,荣归故里,故地重游,总有几分亲切。有弟妹操持,廉亲王和孩子们适应起来总会快些。”

  “是啊,故安亲王府。物在人非!”宝珠冷笑:“安亲王子孙不争气!我那些姑舅兄弟获罪削爵除籍,安亲王子孙不得不搬出去,这才轮得到我这个外孙女儿搬进来。皇上好心,怕我们不知好歹,重蹈覆辙,让我们住到这里,时刻提着醒呢。”

  皇后勉强笑道:“皇上并没这个意思。弟妹多心了。”

  “多心么?再怎么多,我们的心眼也不够用。要不,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要死要活,不过凭皇上一句话。我们也看淡了,脑袋一日顶在颈上,就混一天日子吧。”

  “弟妹这么想,可叫我们——”皇后顿了顿,只怕越扯越远,还是直点来意:“皇上于众兄弟中,一向极看重廉亲王的才干,实在是想委以重任。有些误会——”

  “误会?皇后怎么说起误会?”宝珠好笑道:“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何来误会?岂敢误会?”

  皇后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被堵了回去,为难片刻,诚恳地说:“八弟妹说得不错,有些事已成事实,多说无益。只是,大清江山,祖宗基业,不单是皇上的担子,也是爱新觉罗所有子孙的责任。先帝在世时,总希望阿哥们和睦相处,同心同德——”

  宝珠摇摇头,笑道:“四嫂,你可真是个难得的贤惠人!男人的事,我说不清,也不敢说。这些妯娌里比起来,还真只有你配母仪天下。你想要我去劝他?皇后何不劝劝皇上?一般是先皇骨血,哪一个是能被女人拖着走的?他的心意又岂是我劝得了的?难道在四嫂眼里,我真是泼妇,他真个惧内?原先,倒有一人,兴许能劝劝他,可惜,已经不在了。”

  “能劝得住的人,已经不在了。”这话她暗地里也说过,在皇上太后还有十四贝勒闹僵,相持不下时。

  皇后默然,却听宝珠喃喃道:“她是个聪明人,不肯趟这趟浑水,早早抽身。最后索性一闭眼,省了心。她若活到今日,不知该如何自处。她最在意的明明是他,帮的却是你们。”

  皇后大惊,一颗心蹦蹦乱跳,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生怕有人听见。见最近的高无愚垂首站在二十步外,其余侍卫远远在花园入口警戒。慢慢放下提起的心,又悄悄攥紧了拳头。

  方才这话,若是传进皇上耳中,廉亲王一家不知会如何,只怕还要连累了怡安。

  如今,她膝下只剩了怡安。在那深宫里,只有怡安陪着她,温暖着她。她无论如何不能失去那孩子。

  怡安乖巧懂事,只是爱顶撞皇上。固然出于天性的那点刁蛮,大半却是因为皇上的包容。皇上肯包容怡安,先帝在世时有一半因为先帝爷的关注,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很早以来习惯对那个人包容。皇上叹气发怒管束,心里却喜欢而且纵容着怡安身上她母亲的影子。

  不但是怡安,与她沾边的人,只要不同他作对,不碰触他的底线,他都肯多少给些照拂,网开一面。

  她远嫁,带走了他们兄弟间最后的友爱和睦。后来那些年,皇上虽然没有遭遇冷遇打击,活得也不痛快,思虑深重,谨慎多疑,轻易不敢相信什么人。他本来不善隐藏情绪,那些年极度隐忍,辛酸苦楚胸中抱负,全都埋在心里,连她也不说。未必真是信不过她,不过,出之口入之耳,就可能被人窥见,以为利用。她知道了,就算不说,也有可能带出几分,被人看出端倪。

  可巧,有这么个人,从前就拨动了他的心弦,令他疼惜,令他欢喜,又迫不得已,远远地离开了这是非场,偶然送来一丝关怀一缕春风。那些岁月,她成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温暖和亲近,永远的解语花。总觉得他明白她,她明白他,心若比邻,却因为一点无力而遗憾,远隔天涯。万里关山,阴阳相隔,令他惆怅,也令他安心。她不会卷进来,不会出卖他,不会看见他的软弱和不得已。

  她是他心里最甜美的秘密,最隐秘的爱恋。她走了,死了,他抚养她的女儿,照拂她关心的那些人,想象着她的感激和欢喜,欢喜而满足。付出的多,要求也多,体谅她无奈琵琶别抱,却认为她的心和情该是他的。过去的一些事,是他心中的刺,他为她找理由,代她解释,让自己忽略。可刺毕竟扎在那里。

  这女人,为了一点愤恨,一点不甘,不明智地扯出她,翻出一段禁忌。被他听见,不知会怎样恼火,会不会在盛怒之下,迁怒怡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