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第3/5页)

  “倾心相爱?”康熙冷笑:“她死了,你来对朕说你们倾心相爱?朕还记得,当日在畅春园,十三十四为她求情,老四老五也为她求朕,唯有你什么也没说。朕问你是否想娶她,你也不敢答。是那丫头自己说愿去准噶尔。这就是你的倾心相爱?”

  八阿哥的身体绷紧了,放在地上的两手攥成拳,又慢慢松开,慢慢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君自己的父,似乎一定要把他打垮,很想看见他崩溃的皇阿玛。

  康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紧紧地盯着他的眼,意外地发现一片空漠,没有曾经的急切,没有后来的惶恐,没有不甘,也没有怨恨。康熙的眼睛突然有些昏花,穿过时空,又看见那个勤勉乖巧小心翼翼的儿子,轻轻一句夸赞都能让他无限欢喜。康熙的心里突然一疼,那个好孩子去哪里了?到底是几时,从哪里开始出了错?

  “当日,儿臣不敢说。儿臣不是自由身,不能给她她喜欢的,就不该强塞给她她不喜欢的。儿臣羽翼单薄,遮不住她身上的风雨,只怕自己也化成风雨打到她的身上。儿臣懦弱无能,委屈了她。只求皇阿玛看在她委屈了这些年的份上,让她死后能长眠在心心念念的家乡。”

  康熙勃然大怒:“委屈?你说朕委屈了她?是不是也委屈了你?”

  八阿哥沉默一下,摘下顶戴,恭恭敬敬放到身前,又退下朝珠,解下腰带,放在一起,然后低低地伏身下去:“请皇阿玛降罪。”

  “你这是做什么?”

  “儿臣是不祥之人。处处冒犯天威,惹皇阿玛生气嫌弃,牵连额娘临死也不得安宁,拖累妻儿,如今又言语不当连累了楚言。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楚言她从不曾对皇上存有怨恨不敬之心,还请皇阿玛明鉴!”

  “真的没有么?不过是不敢说吧。”康熙叹了口气,这些人有哪个真的从来没有在心里埋怨过他?不过是“不敢”二字。倒是那个丫头,连“不敢”也懒得装,先逃,逃不过了还要同他讲条件。也不知她要去的那件东西,给了谁,现在何处。

  八阿哥连连顿首:“请皇阿玛成全,儿臣情愿肝脑涂地。”

  “你——”康熙恼怒,也有点心软。这件丧事也确实让人为难:“罢了,就照那丫头的心意,把她送回本家安葬。”

  “多谢皇阿玛!儿臣想领这件差事。”

  “你手头还有差事儿,走不开。”

  “皇阿玛,她生前,儿臣不能为她做什么,只想亲手安葬她。请皇阿玛成全!”

  “不行。你退下吧。好好办差,别让朕失望。”

  “皇阿玛,十四弟已经大捷,时局稳定,各部多有能人,众位兄长弟弟都能为皇阿玛分忧。儿臣只会惹皇阿玛生气,留下反而讨厌。请皇阿玛允许儿臣出京。儿臣与她曾有约定。等满二十年,抛开一切所有,携手山林,相依相守。如今二十年期满,她已先行一步,儿臣不能让她空等。”

  康熙大惊:“你,你说什么?难道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臣不敢伤害。儿臣只想亲手安葬了她,在她坟边结庐相伴,了此残生。请皇阿玛成全!”八阿哥不住磕头。

  康熙张口结舌,死死瞪着他,半天有气无力地问:“你为了那丫头,什么都不顾了?妻妾儿女,还有你的老阿玛,都不要了?那丫头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可是宝珠陪着你过来的。你这么做,置她于何地?阿玛老了,糊涂了,力不从心,正要倚重你的时候,你却要一走了之。你的心里还是怨恨着阿玛,是么?今儿没有别人,你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阿玛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以改。”

  “皇阿玛!”八阿哥失声痛哭。他等了好些年,盼了好些年,只想听到父亲一两句软语温存,一点点体谅,一个解释的机会。一次接一次的打击,他绝望了,不再作那非分之想,却不想今日却得到了。可是,什么都晚了。她回不来,额娘回不来,这些年的时光回不来。他和宝珠经过这些年的挫折惶恐,也已经回不去。甚至——他已经不敢相信皇父的温柔。

  “雷霆雨露,莫非皇恩。皇上苛责儿臣,总是儿臣犯错在先。儿臣没有委屈。”

  康熙伸出一半的手僵在那里,心中五味呈杂,隐隐地失落。父子之情,再也挽不回了么?

  “朕这些年,对你是严厉了些。可你要明白,朕心中一直挂念着你。朕是恨铁不成钢啊!”

  八阿哥顿首泣道:“儿臣明白。儿臣辜负皇阿玛的栽培养育之恩。”

  康熙沉吟叹息:“你先起来吧。听说,你的身子一直不曾大好,起来吧,坐下说话。”

  “是。谢皇阿玛!”八阿哥又磕了个头,站起身,规规矩矩坐在李德全搬来的凳子上。

  康熙皱着眉,指了指地上的顶戴朝珠和腰带:“先穿戴好了。”

  李德全小心捡起三样东西,捧到八阿哥面前。

  八阿哥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抗拒,在康熙的注视下,终于还是一样样拿起,穿戴好。

  康熙看着他的八皇子,有些看不透。一度,他以为很明白这个孩子,很放心,后来,惊觉他的野心,很不放心,但始终以为很了解他。今日今时,突然发现不了解,也许从来没真正明白过他,看不出他的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也许,这孩子刻意对他关了心扉。也许,他心里除了对那丫头的一点执念,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不论如何,他都不会放他走开。他老了,可还没真的糊涂。京中朝中那点动静还瞒不过他。他活着,也许还没什么,一旦他死了,弄不好就是一场大乱。不管怎样,哪怕离开朝堂好几年,门庭冷落,八阿哥始终是个盖子,压住了一些东西。让他走,就等于打开盖子,把底下那些东西放出来,更乱,更难掌控。

  康熙拿不准八阿哥今天这番举动有没有以退为进的成分,不过,他对楚言那丫头的用情不象有假。这件事上不让他如愿,恐怕不行:“朕准了你。你送楚言回杭州,替朕安慰安慰她的家人。你知道她的心思,找个稳妥的地方安葬了她,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