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忘川·玉深(第3/6页)

曾经的我不懂官场上的虚与委蛇,如今却能对仇人保持云淡风轻的笑容。爹以前总说我不懂变通,可活下来的人是我,死去的却是他。

百阶长的石梯上铺满了深秋的落叶,距离那场灭门之变已有半载,杨家与顾家历来交恶,爹早已料到杨牧永会对顾家出手,只是没想到杨牧永借由年轻皇帝这把刀,出招快又狠,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我不想再与他周旋,踏下两步石阶,他讥笑的嗓音伴着秋末萧瑟的风,盘旋在我的耳边:“曾经自命清高的顾大才子如今沦为六根不全的阉人,想必日夜都备受折磨吧?”

我脚步顿了一下,旋即又迈开,他的声音却如附骨之疽,令人背脊发凉。

“顾渊,是我留你一条命你才能活下来,若我不想让你活了,你的命我随时可以拿走。”

我不予理睬,两人环抱的白玉石柱后却传来冷笑:“杨大人口气真是不小,不知这宫中的生死何时轮得到大人做主了?”

曾经的玉深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看来这几年在清元宗的确有所长进。

杨牧永不愧是官场老狐狸,面不改色地拱手:“玉深姑娘,既然姑娘来了,老臣便先告退。”他作势要离开,却在阶前回过身,“彦儿最近总是叨扰,没有打扰到姑娘吧?”

她不耐烦地摆手,杨牧永仍是笑着点头,却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才终于离开。

我皱起眉头,待他走远后问玉深:“杨彦找你做什么?”

她撇撇嘴:“问东问西的,谁知道。”

此次玉深被召回宫,宫中早有传言太后将要为她指婚,杨彦此时刻意接近,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目的。

我看着身旁已长大的姑娘,她骨子里的天真活泼仍不输当年的模样。那些年我从未对她说过情爱二字,今生也再无机会说出口。

玉深回宫后我一直躲着她,此刻被她拽住袖子,只能陪她边走边聊。像是刻意不去提顾家惨变,她和我说起在清元宗的日子,语调仍是那样欢快,仿佛我们都不曾改变。

我突然出声打断她:“玉深,你也到嫁人的年龄了,可有……心仪之人?”

她愣了一下,耳根飞上暮春桃花般的绯红,嗓音却轻快而坚定:“有的。”

她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看向我,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高远天空掠过一双云雁,秋阳被云层包裹,连光芒都带着凉意。

年底宫宴的时候,我见到了玉深喜欢的人。

宴席觥筹交错,我站在皇帝身边,足以俯视整个宴会,看清了和玉深遥遥相望的男子。我记得他,新进入吏部的御史江城,这几个月来弹劾我的奏折大多都出自他之手。

年轻御史总是风骨铮铮,怀揣远大志向期望着清明朝堂,但一切都不过是妄想,如今的朝堂早就肮脏不堪,哪怕是清流也会迅速被混浊侵蚀。

我再次见到江城,是在大理寺的天牢。他屡上奏折大谈宦官干政的后果,字里行间都指向我。那些奏折其实皇帝一眼都没看,都经由我之手压下。刚直的御史似乎坐不住,当朝斥责皇帝宠信奸佞,效仿桀纣,满朝文武无不噤声,唯有江城挺直脊背直面皇帝的怒气,端的是风骨高洁。

下朝之后,我挑了几份江城言谈十分犀利的奏折,又将其他人弹劾他的折子找出来,一并送交给皇帝,早已和我通过信的吏部侍郎觐见,只对皇帝说了一句话。

“江城是宁王推荐上来的人。”

分封在云南的宁王自先皇在位时便是战场的骁将,当年朝中保宁派和保太子派分庭抗礼,而父亲一直以来便因太子好玩多次上谏,是以当杨牧永倾力相保的太子登上皇位后,顾家不出意外以谋反获罪。

亲王叶溯和杨牧永合力救下了我,叶溯为的是同窗之情,杨牧永为的是看我从高处跌落深渊的狼狈。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我会如此轻易就适应了这个身份,并深获皇帝的宠信。

当满朝文武都在指责他好逸贪玩时,唯有我处处顺着他的心意,并尽心尽力为他寻找各类好玩的东西,甚至帮他处理烦琐的奏折以堵住大臣之口,他没有道理不宠信我。

玉深找到我说要到天牢探望江城时,我并不意外。一路行来,她都没有和我说话,连请求时的语气都硬邦邦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会扯着我的袖口蹦蹦跳跳的天真姑娘了。

我只给了她半刻钟,半刻钟后她走出来,眼睛通红,只对我说了一句话:“顾渊哥哥,你变了。”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在门口驻足良久,转身进入天牢。

是啊,我变了。曾经清高自负的顾渊,如今成了奸诈佞臣,他丢失了身份,也丢失了良心。

第伍章

因与宁王勾结的证据不足,江城在大理寺尝了一番苦头后便被释放了,只是这一次的教训似乎让他老实不少,他开始在朝会上变得沉默寡言。这就是如今的朝堂,再刚直的人也会弯下腰来。

杨牧永当时力保皇帝,便是算准了这个贪玩的年轻人会受他控制,而事实也不出他所料,当他对顾家下手时,皇帝没有丝毫怀疑与阻止。但傀儡不过一时,皇帝如今对我的宠信明显令他感到不安。

光是弹劾我的奏折就全部落入我之手,我可以将那些针对我的人一一挑出来,再将他们远调或流放,陛下从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我又从哪里弄了什么好玩意儿回来。

杨牧永真正对我出手那次,是因我将他一直打压名为派遣实则流放的政敌带回了京,并安排那人进入户部,替换了他的人。

他以我受贿卖官为由,发动杨党对我进行了弹劾,因那些奏折都被我压下,于是他们在朝会上长跪请愿,让陛下斩小人,亲贤臣。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笔我受贿的钱,早已上交国库,令陛下对我赞许不已。

这一次的请愿长达三日,不少老臣都跪晕过去,杨牧永其实知道这样逼迫皇帝没有任何好处,可他没有其他的办法。

宦党兴起,不少朝官都投靠了我,六部皆已安插了我的人,以江城为代表的忠臣良将也不再多言,皇帝不再信任杨牧永,杨牧永便失去了最大的筹码。

三日之后,叶溯传信于我,他已经找到了顾宁知,并避开了杨家的人,将顾宁知藏在了安全的地方。顾宁知是顾家唯一的血脉,他能死里逃生活下来,我很高兴。

自此,我不再有任何顾虑,终于可以对杨牧永出手。

我将搜集到的杨家因定策之功而为非作歹的证据交给皇帝时,江城一派弹劾杨家的奏折也恰好递上来,皇帝本就反感杨牧永下跪请愿一事,收到奏折后大怒不已,不久之后降罪杨家的圣旨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