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 忘川·陆香(第2/5页)

尽管她是陆澹谦的独女,可当她说出这句话时,这些学子并不以为意。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说什么设坛讲学,儒家之道,岂不是贻笑大方吗?

这样一片质疑声中,她独独看见一袭蓝衣的俊美少年,像天边的青云,似海中的澄浪,含着干净的笑意看着她。没有质疑,没有不屑。

宾客散尽,她揉着跪麻的双膝起身,蓝衣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她一跳,他却极体贴地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子。

少年锦衣裘服,举手投足有贵族子弟的雍容之态,可双眸却在烛光下泛出琉璃色彩。

她掸掸衣袖,淡淡地问他:“你不是西梁人吧?”

在这样一个重礼依文的时代,梁人都看不起蛮横无理的蛮人,而其中茹毛饮血的蛮夏更是被人鄙夷。美丽却独特的琉璃双眸,就是夏人的特征。

但学术不分种族,既然他来拜祭父亲,便也是向学之人,就像他对她讲学一言没有半分不屑一样,她对于他的夏人身份也毫无鄙夷。

他朝她作揖,如墨似锦的黑发从脸颊滑下:“在下夏寂离。”

她摆弄白菊的手一顿,好半天才轻声问:“是夏国十年前送来的四皇子吗?”

说是四皇子,其实不过是质子罢了。十年前西梁重武,大将军段泽一度请旨攻打逐渐强大的蛮夏。段泽认为蛮夏就像匍匐在草原上的狼,默不作声暗自壮大,一旦出击必令西梁伤筋动骨。

蛮夏听闻此事后,忙不迭地送了一个皇子过来当质子,那使者小心赔礼、战战兢兢的模样成为西梁朝堂的笑料谈资。从此西梁便再也未将蛮夏放在心上,开始一心一意搞内斗。

而这位被世人忘记的四皇子在西梁皇宫里渐渐长大,俊美无双的容颜,举手投足的雍雅,若不是那双琉璃眸子,恐怕没人会把他和野蛮的夏人联系起来。

提到将他抛弃的母国,他含笑的双眼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满不在乎地点头,随即帮她打扫了灵堂,陪她一起守夜。

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笑着解释:“我在宫中曾受教于陆老先生,如今理当为恩师守灵。”

陆澹谦学识渊博,早年便在朝中教习诸皇子,可如今愿意为他守灵的却只有一个蛮夏皇子,不知他泉下有知,又作何感想。

这个夜晚月色格外凄然,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声,只有火盆里时而跳起的火星。后半夜时,他取下披风替她披上,淡淡的体温隔着衣衫从脖颈传遍全身,她打了个寒战。

他微微偏头,仍是含笑的嗓音:“冷吗?”

她摇摇头,透过这个弧度,可以看见他似墨勾画的眉眼,还有上挑的嘴角。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开心。

这个人,自小便被蛮夏抛弃,独自一人生活在异国他乡,受尽鄙夷与欺凌,却毫无依仗。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时时都挂着这样干净的笑容呢?

直到后来陆香才明白,无论他怎么笑,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永远是冰冷的。

夏寂离一直陪她到翌日日出才离开,走的时候留下了那件披风。三日之后,陆澹谦下葬,陆香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于五月十六的早上来到槐林。

天有熹光,槐叶将光芒分割成行,深浅不一地投在她满是严肃的脸上。片刻之后,槐林里传来靴子倾轧过落叶的声响。她抬头便看见夏寂离踱步而来,手上拿着一把收起来的素色骨伞。

他拨雾而来,一袭深色白衣像披了日月星光,他在席上落座,朝她微微一笑:“老师,早上好。”

一直等到午后,所来的学子也不过夏寂离一人而已。

午后的天色渐有浓云翻涌,不过顷刻便汇集了倾盆之雨。他撑着伞走到她面前,俯身问她:“老师,今日还讲学吗?”

她抬头,答非所问:“你怎么知道今日要下雨?”

他挑着嘴角:“因为我会观星象。”他看了她一眼,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很多的。”

她被他的模样逗笑,但他既尊她一声“老师”,她便不能有失身份,仍端坐在那里,用沉稳的口气道:“今日下雨,便不讲学了,明日吧。”

他了然地点头,又说:“老师,我送你回家吧。”

大雨透过树叶打在素色伞面,整个槐林都雾蒙蒙一片。他撑着伞走在她身边,隔着恰好的距离,伞面将她整个覆盖,雨水却打湿了他半边身子。

第肆章

陆香坛席讲学之后,夏寂离一度成为她唯一的学生。

就在那片风过无声的槐林,盘旋的虬枝将日光分割零碎,洒在他深色的衣衫上,落在他柔顺漆黑的墨发上。每当她抬头,都能看清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和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听学的时候喜欢微微偏头,食指扣着眉尾,凡遇听不懂的地方,手指总会下意识轻点眉心。她注意到这个细节,总会及时绕回去重讲,一直到他舒展眉头为止。

夏寂离是一个勤奋且出色的学生,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渐渐地,有学子怀着好奇之心来到槐林。落叶翩飞间,有男女遥遥相望,讲学论道,这些看不起女子的学子发现,这位继承了父亲遗志的姑娘,她的学问与才识,丝毫不输她的父亲。

于是名声渐盛,每日都有新的学子来到槐林,她的声音淡得像水,轻得像风,袅袅绕绕盘旋在他们的耳边,教会了他们最深刻的仁义道德。

女儒陆香,第一次名满盛京,才子名士争相拜访。

在所有人前后态度的巨大改变中,唯有夏寂离对她的态度没有变化。一如最初的尊敬,恰到好处地关怀,他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学生,但陆香知道,那也仅限于学生罢了。

他仍是最早来到槐林的人,会帮她整理需要用到的礼经。他也是最晚离开槐林的人,有时带的是伞,有时带的是披风,他总会将她送回家才转身离开。

西沉的落日照在他离开的那条青石道上,他踩着满地艳丽的霞光,只留给她一个修长幽寂的背影。

这样止乎于礼的相处一直持续到陆香被宣召进宫为皇子讲学。

夏寂离亦在其中,彼时她才发现,他在这幽幽深宫中过着怎样隐忍又孤独的生活。他是个被抛弃的皇子,是被西梁所鄙夷的夏人,他坐在学堂最角落的地方,身姿端正笔直,笑意盈盈地望着讲学的她,好像周围的一切欺辱都是云烟。

真不敢想象,刚到西梁的那些年,他是如何度过的。

如今颐养天年的太后当年亦是名动江南的才女,陆香和她论学竟一时忘了时间,离开时天色已暗下来,鱼贯穿行的宫女们提着半人高的花灯,巍峨的宫殿也映出些窈窕的韵味。

她谢绝了带路的侍卫,独自一人踏着幽道走入夜色,大约心中有事,蜿蜿蜒蜒竟迷了方向,抬眼时四周已只余月光,透过半树粉樱落进了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