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第2/9页)

“你真会说话。”我微微一笑,在那丁香的衣襟上穿上珠子。

“那当然,不然还怎么说啊。”小蓉得意一笑,自觉帮了我大忙。

“之后呢?”我没有看小蓉,语气也淡薄如雾中的月光:“你不是说见到皇上了么。”

“嗯。”小蓉甚至因“皇上”二字端正了身姿:“你听我说嘛。”

“怡昭容知道你病了显得很担忧,她吩咐惠儿姑娘去太医院拿些好药。”小蓉叹了口气:“但她毕竟位份不够,不能管后宫之事,没办法明着要求知秋不挪你出去。所以她说,她会找时间来浣衣局看你,让知秋对你重视起来。”

此时轮到我惊讶:“怡昭容是宠妃,若她吩咐,知秋还敢不听?”

小蓉撇撇嘴:“听说知秋是丽妃娘娘的远亲。”

我顿时了悟,难怪知秋那么大胆又无人管。

丽妃……我眯起眼,是啊,沈羲遥何止怡昭容一个宠妃呢?还有柳妃、和妃,都是长宠不衰的妃子。而任何一个宫女,背后若是有一位得宠的妃子撑腰,自然做事说话都硬气些。同时,也因为自己所在利益圈的关系,对其他圈子的人抱了敌对态度。知秋暗地里不服怡昭容的话,想来也是如此吧。

“怡昭容赏了我茶和点心,坐在那里看那幅手帕,跟惠儿姑娘夸你的手艺,还说了一句什么‘此身何啻似浮萍’。”小蓉看着我,脸上有些迷惘:“谢娘,什么意思?”

我微微低了头,仿佛心思只在手里的绣活上。

“似浮萍……”我迟疑了下才道:“浮萍无根,只能随波逐流。就像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一样。除非寻找到一个可靠的依附,不然,永远只能是身不由己的浮萍。”

小蓉“哦”了一声,恐是想到我在手帕上绣的图案是浮萍,半了悟地点点头。

“是说那图案吧。”她笑起来:“怡昭容真有才,诗做的真好。”她语气里有崇拜,也有丝丝自卑:“可惜我听不懂。”

“大羲并不崇尚女子读书,别说你,这宫里的妃子能认字就算不错了。”我安慰她道。

可是我在想,怡昭容真的明白我绣浮萍的含义吗?

不是“人无根柢似浮萍,未死相逢在何许”的遗憾,不是“叹息明年又安往,此身何啻似浮萍”的踟蹰,也不是“两鬓新霜换旧青,客游身世等浮萍。少年乐事消除尽,雨夜焚香诵道经。”的悲凉。

而是“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唏嘘,是“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的无奈,是“雕胡炊饭芰荷衣,水退浮萍尚半扉。莫为风波羡平地,人间处处是危机。”的感慨。

小蓉没有意识到我懂诗词,也没有注意到我突然的沉默,她已经讲到了最激动的地方,不待我提醒便继续道:“怡昭容说那首诗的时候,皇上进来了,并没有让人通报。所以当我看到一个穿了件青色绸衫的男子进来时并没反应过来。”小蓉吐了吐舌头,心有余悸道:“还好我没有做出什么无礼举动。”

“怡昭容呢?”我关心道。

小蓉脸上有些向往:“怡昭容好像并不惊讶,只是微笑说‘皇上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臣妾这样蓬头垢面如何面君啊。’说完,怡昭容才起身给皇上行了个礼。”小蓉看着我:“谢娘你说,咱们见到皇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怡昭容怎么就不怕呢?”

我忍下心底一点微酸,笑容保持平和。

“怡昭容是宠妃,我们怎么能比?”我垂下眼帘,睫毛掩住我眼底一点黯淡:“若是在民间,昭容算是皇上的妻妾,你见过受宠的妻妾见到丈夫不敢说话的吗?”

小蓉点点头,脱口而出:“那皇上的妻妾可还真多啊。”

我忍不住笑出来,心头一点阴翦散去,将绣好的部分给她看:“你看看,好不好?”

小蓉见我替她绣的又密又好,自然开心。她拉了我的衣袖道:“好谢娘,你就都帮我绣了吧。” 

我点了点头:“你还想绣什么都告诉我。”

小蓉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犹豫片刻道:“要是能有一句诗在上面,得多别致啊。”

我笑道:“当年我做绣娘时倒绣过几件带诗句的衣服,也给你绣一句吧。”

小蓉欢喜得面颊都红起来,眼睛亮晶晶看着我:“你真好,谢娘。我把那天的事全告诉你,他们我都没说。”

“皇上拉了怡昭容的手坐在长榻上,我一直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皇上坐下后叫我起来,然后对怡昭容说:‘我看你这个丫鬟很面生啊。’怡昭容只是微笑不说话。”小蓉抚抚胸口:“你也知道,咱们是不能去东西六宫的。”

“难为你了,一定吓坏了吧。”我看着小蓉,眼里是歉意。

小蓉脸上带了余悸:“我当时都懵了,浣衣婢的服饰一眼就能看出来。”

“然后呢?”我也紧张起来,虽然小蓉完好无缺站在这里,但难免也紧张起来。

“皇上没再问,他拿起那块手帕一边看一边皱眉。”小蓉看着我,眼里有疑惑:“我们都不敢说话,我悄悄看怡昭容,她也很紧张,手把袖子攥的紧紧的。”

我心一惊,沈羲遥是知道我的针法的,之前又将李常在的裙子收走,想来更清楚我现在的特点,那么,他会看出那帕子是我绣的吗?

我突然觉得背上凉涔涔的,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出了身冷汗。

“皇上问怡昭容,他进来时正听见昭容在吟诗,是什么。”小蓉歪着头想了想:“昭容就又说了一遍。皇上夸了句好诗,停了下又说他看这帕子,应该不是‘此身何啻似浮萍’,而是‘身世浮沉雨打萍’。”小蓉想了半天才说出来这两句诗,倒也难为她了。

我再一惊,沈羲遥,他多半已经看出了吧。

“然后皇上笑起来,特别温和,看着怡昭容的眼睛也亮亮的,他说那帕子绣的真好,是不是昭容绣的。”小蓉抓过我手中的裙子,仔细看我在上面的绣花,仿佛是想确认沈羲遥对我的评价是不是真实。

“昭容说什么?”我已经平静下来,虽然对未来十分忐忑,但我的未来此时并不由我。

“昭容问皇上是否记得她提过的一个在繁逝里受罚的绣娘,皇上给了恩典安排到浣衣局。这帕子是那绣娘为表感激送来的。”

小蓉看着我追问道:“谢娘,你之前真的是在繁逝受罚么?你犯了什么错啊?不是说,你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因面容被毁才送进来的么?”

我犯了什么错?我看着小蓉,一时间觉得一切都模糊起来。是啊,我犯了什么错呢?我犯的错,说出来骇人听闻;我犯的错,说出来天理难容;我犯的错,万死都不足矣抵消。可是,我到底又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