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天命(第5/9页)

项羽一直沉默着,韩信也只好一言不发。

久久地,项羽终于从案几上抬起眉眼,扫过站在案几下的韩信:“兄长用兵如神,彭城之役若不是兄长的救援,只怕是糟了。”

韩信微笑,中军帐中只有他们二人,但他还是谨慎得足够恭敬,自从他们领军出征以来,便很少有先前那般的亲近,韩信自然懂得保持适当的距离。

项羽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只是我这样败下去,怕是兄长的战功也无法抵消了。”

这笑容让韩信心里咯噔一下,他抬头看着项羽意味深长的笑容,自家义弟很少有这样的笑容,难道他觉察到了什么?那天,自家小妹在中军帐中说到金缕衣时,他这位义弟也是在场的。而且……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猛地跳了出来!他被自己瞬间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年,是那个方士给了自家小妹金缕衣,然而方士又出现在义弟的府上……他抬头看了一眼正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义弟,他努力回想着当年的那些藏在遥远岁月里的细节。

“穿上了就有皇帝……”自家小妹那天所说的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天命所归,有皇帝的命还会败么?

不知道那个方士当年有没有跟义弟说起过这件衣服,看起来,就算是没有说,在自家小妹和那个小男孩闹了那个乌龙之后,义弟怕也是会问及自家小妹和小男孩的吵闹缘由的吧?

那么……

想到这里,韩信不禁开始冒冷汗。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项羽挂在墙上的宝剑,那把剑距离他有五尺远,但是距离他的义弟只有一尺。

他的目光从宝剑上移向对面的项羽,这才深刻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那个坐在高位上的,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和他一样,对军功对天下对取胜都有着强烈欲望的男人。他缓缓地拉了拉衣袖,遮住了裸露在衣服外的金缕衣。

“义兄是穿了那件衣服吗?”项羽看着他拉上衣袖,淡淡地笑着问。

韩信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扑倒在地:“信,信只是……只是觉得我们不能再败下去了,只好一试……”

他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说,他明白,只要现在自己说错一个字,也许就会脑袋搬家。他这才忽然想起,眼前他一直认为虚弱的义弟,就在上个月,在彭城之役中斩杀了和他称兄道弟的楚国大将军,自己取而代之。要带领这么大的一支军队,怎么能不心狠手辣,这样的他,又如何会放过自己潜在的敌手,因为这场游戏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啊。权力的游戏里,每个人都仅仅只有一次机会啊!

韩信趴在地上,颤抖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一双温暖的手扶起了他:“义兄不必紧张,阿虞的玩笑话羽怎么会相信呢?只是当年有方士曾经跟我说起过……”项羽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留给韩信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随即摆摆手,“罢了罢了,方士的话怎么能相信呢?是吧,义兄?”

韩信僵硬地抬头看着项羽,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神色,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从前他相信那是兄弟之间的信任,而现在,韩信再也看不清他的笑容了,也再不肯相信了。

是夜,韩信整晚都睡不着,小妹那天在中军帐所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还有自家义弟面对行军图时长久的沉默,是在对他无声警告么?韩信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自家义弟嘴角的那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越想越是后怕。一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他一刻也等不及了,后半夜匆匆起身,去了小妹的帐中。

5

阿虞只是觉得好笑,为什么兄长非要她嫁给羽哥哥?

“只有你和羽哥哥一起回到我们楚国,兄长我才能放心地为你们征战天下啊!”韩信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容。

阿虞呆滞在原地,这是要她去监视羽哥哥吗?

“是哥哥和项王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阿虞问。

韩信无言以对,别过脸不再看面前的小妹,月光自中军帐外挥洒进来,无限惆怅,这让韩信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小妹住在草庐里时的那一缕月光。久久地,他望着头顶的月盘,淡淡地说道:“这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啊。其实兄长当初在河边第一次看见你时,是去寻死的,若不是年幼的你的哭声让兄长止步,怕是也走不到今天这境况啊。退一万步讲,若不是那天你在军帐说起那件……”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下来,“要是没有说,一切也许还不至于如此吧。”

阿虞呆呆地盯着自家兄长:“是那件衣服吗?”她想起了兄长近来不败的战绩,她也想起了当年拿到这件衣服时那个女人说的那些话,金缕衣者,天命所归,可以让一个人有皇帝命的星相。

“这件事就这样吧。”韩信说,“也算是把你养大的一个交代吧,你嫁给他,下半辈子哥哥就不再担心了。”

她看着兄长的背影,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没得商量,于是她微微朝自家兄长恭敬地施礼:“兄长放心,阿虞承蒙兄长抚养,自是知恩图报的人,唯有谨遵兄长安排。”

韩信没有看自家小妹一眼,他只是望着头顶的月光出神,心口一片冰凉,强迫自己说出了那句话:“哥哥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拜托小妹。”

阿虞一直低着头,眼泪不知何时溢出眼眶。多年前,她跟着哥哥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没有哭过;行军打仗,看着哥哥血肉模糊抬回来,她也没有哭过;现如今,面对着这个想要把自己当作筹码推出去的哥哥,她却哭了。

真不争气啊。她在心底责怪自己。

“等你嫁过去之后,关于那件,那件衣服的事情,哥哥希望只有你知我知。”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最后一滴眼泪,看着那滴眼泪滴进军帐的沙土里,嘴角浮上一抹微笑,抬头看着自家兄长:“兄长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韩信觉得自己的心口被扎进了一把刀子。

他猛地回头,揪起面前小妹的衣领,颤抖着,剧烈地摇晃着她:“我……我也是!被逼得没有路走了!你以为兄长我!愿意这样子吗!”

她一直沉默着。

他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忽而松开了手。

韩信看着自家小妹整理好衣领,她再次恭敬地施礼:“不过,阿虞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韩信再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兄长忘了当初在河边项王说的那一番话了吗?”阿虞自嘲地最后看了一眼镜中人,转身离去,站在军帐门口,她停住脚步,“哥哥怕是还忘了一件事,那件衣服,说起来,也不是哥哥的。”

韩信静静地站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