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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楼交付验收的那个晚上,苟福对自己奢侈了一下,他把每户的灯都拉亮,他慢慢绕楼房一圈,仰望每一扇亮着灯火的窗子,感受一种深沉的晕眩感。透彻骨头的幸福是晕眩的。苟福总结自己的感觉。

莲巧,不管哪扇窗子属于咱们,我都喜欢。

每一块砖都是放心砖。莲巧你放心,我要对得起你,对得起我们将来的好日子。苟福看头顶那片星光一样的灯火,觉得春风刮过无人野地的声息像极了自己的心声。

大野地

现在是夏收之际,五月的阳光在大野地流荡,把麦子的焦香四处播撒。大野地的深处,有一个黑点慢慢移动,慢慢地,越来越近,直至看得分明。

看分明了,是一对拉着板车的老夫妇。老夫妇确实够老,但你却难判断他们的具体年岁,也许六十,也许七十。长途的跋涉与劳累,加上夏天骄阳的暴晒,使他们看上去苍老委顿得犹如两截枯木桩子。

望不到边际的麦田和他们身后的景象比,已是另一片天地,平地使他们的板车走得略显轻松了些,现在,是老妇坐在板车上,老夫拉车。老妇怀里搂着一个通常被称作蛇皮袋子的大口袋,没人知道,里面装着的是馒头,形状、大小、成色不一的馒头。看得出,它们来自不同的厨房,出自不同女人的手。当然,袋子最底下,有十二个馒头看上去是一样的,那是老妇从家里带出来的,她亲手蒸的馒头,家里旧年的最后一点陈麦子,陈麦子蒸馒头劲道,儿子最爱吃她蒸的馒头,因为揉面团下了功夫,口感瓷实,劲道,就这点诀窍。

想到儿子,昏昏欲睡的老妇振作了一下。她眯着眼睛尽量向大野地的远处望,她嘱咐老夫停车,她下了车,活动有点麻木的腿脚,走进路边的麦茬地,蹲下去,站起来的时候她手上是两个沉甸甸的麦穗。她呼喊老头把车停稳,腾出手和她一起去捡拾麦穗。他们果真捡拾到了一大把麦穗,他们在一个无风的垄沟点燃了一窝麦茬,用麦茬燃起的火焰烧熟了麦穗,把焦黑的麦穗在手心揉搓后,吹掉麦壳,张大嘴巴,把麦粒投进各自的嘴巴。慢慢咀嚼,吞咽下去。这就是他们的午餐了。他们一路上除了偶尔向人讨要吃的果腹,这是他们最自在的午餐,因为在他们看来,从不动声色的大地那里讨施舍总比从表情丰富的人那里讨要安心些。

他们从北方来,向南面走,一路上,他们总有麦穗可捡。他们尽量减少去村庄讨要的次数,妇人每次在向人家伸手的时候总要鼓起勇气说,要是有馍馍,就给我一个馍馍,一个就好。有次她刚刚走到一家的大门边,就迎上一股麦香气,老妇沉迷住了,她像中了蛊的人似的迷迷瞪瞪地说,我闻见馍馍的香气了,我就要一个馍馍,请给我一个馍馍吧。那刚好走出来的年轻女人把老妇脸上的沉迷当成了赞赏,当成对她蒸馍手艺的最高赞赏,一高兴,就给了老妇两个刚出笼的大馍馍,说,就让您老先尝尝我家新麦子蒸的馍馍吧。

老妇捧着两个馍馍回到板车边上,她和老夫轮流闻新蒸馍馍的香气,仿佛香气也能填充他们的辘辘饥肠,最后,那两个馍馍还是躺到了板车上,躺在靠近车前辕的木板上,在那里,被夏天的骄阳迅速暴晒成了两坨馍干。老妇人闻了闻,麦子的香气大不如前了,但她还是把两个缩小了的干馍馍放进蛇皮袋子里,她听着袋子里克拉拉的响动,像富翁听见金币响一样感到宽慰。她想,这些馍馍,足以给她儿吃上好几个月的。

老夫老妇的儿子,他们唯一的儿子进监狱快一年了,儿子三番五次地捎信给父母,说,别人都有家里人去探看,唯独他没有,为此他被同监室的人嘲笑。这一次,儿子更是说了狠话,要是父母嫌弃孩子了,现在就断交。断交这话伤了老夫妇,老夫连夜去把放在后窑的板车修理了,他们决定拉着板车去看儿子。板车在白天是他们的交通工具,他和老妇可以轮流在上面坐着歇息,晚上打开铺盖还可以供他们栖息,这样,能省下来去的盘缠。

他们早算好了,一定要在出门的第八天赶到儿子所在的监狱,因为那天是探视日。

现在,趁这对老夫妇还在路上,让我们来想象一下,那袋差不多和他们一般苍老的馍馍干,被小心翼翼地推到那个年轻人面前时的情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