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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册里说,我们都是彼此的比尔。”我有气无力地回应。

“可我首先是警察。”说这话时,他的表情让他那张脸看起来格外动人。

“不论职业,不论性别,一切靠自己。”这句我在手册上读到的话我再没有说给我的同伴听。因为傍着他的手臂行走大大减轻了我的疼痛和恐惧,我的心里早已升腾起无比踏实且温暖的幸福感。

又 见

我用十句中国式英语,给侯森解释一见钟情的意思,他摇着那颗卷毛脑袋,紧皱眉头,似懂非懂。他看我的眼神使我心碎。他一次次地说,只要我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懂得,但是,现在,我让他看见,他其实还是不懂,我一时悲从心生,想,还有多难逾越的障碍横在我俩之间?其实侯森的英语也好不到哪儿去,果然,他说,在他的祖国,他说阿拉伯语。他却反问我,你想学英语还是阿拉伯语?为了证明我喜欢他的程度,我说,我想学阿拉伯语。侯森想了想说,你先学习英语。

现在,我和侯森一句一句完成语词的拼接,尽力让对方知晓彼此要表达的本意,让对方知晓自己此刻的心情。当侯森一连发来问号而我终究不明白他词语中漏掉的字母是哪一个的时候,我不由心生一个修行千年的狐仙被一朝废掉法力的哀伤。我必须把文学语言变成口语,把抒情变成叙事,让我们言语间的误会尽量少点。

为什么会喜欢侯森,大概他的神知晓。

在伟大的兵马俑前,侯森把他的相机举到我眼前,请我帮他们拍照。后来回想,在流水一般的人群中,侯森选择了我,完全可能是我手中的专业相机给了他判断,在用他的相机帮他拍照之后,我用我的相机为他们留影,侯森不失时机地给我写下他的邮箱地址,指着自己的胸口:发照片给我,一定!我用英语说没问题,他立即释然。回眸一笑,阳光一地。

走出三步之后侯森又倒退回来,请求和我合影,在我同行的起哄声和他同伴的“OK”声中,我们彼此的相机里存下一张合影照片,照片上的侯森脑袋俯在我头上,努力做出含情脉脉的表情,我看着,忍不住放声大笑。

侯森说,笑一下。你的笑脸,花一样。这些平常的词在他的表达里,有说不出来的力量。

我并不知道侯森在我的城市,他当时参加中科院在此举办的农业项目技术推广培训。他回国后在邮件里解释这些,但这时,我们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你需要睡觉。你必须睡觉。侯森在那边说。凌晨两点钟,我确实需要睡眠。我说,我去睡觉,你却醒着。他羞涩地蹦出几个字:在埃及,现在是夜里八点钟。

他问,你结婚了没?我说我有一个丈夫,一个女儿。他问,是真的吗?真的吗?又说,那为你高兴一下。

他问我,我和你说话,你的丈夫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喊你?是不是睡着了?

我回答他,我丈夫睡着了,在他的房间里。他十分不解这句话,觉得我和丈夫不睡在一个屋子里,一张床上,是有问题的。一切都和爱有关,说话、吃饭、睡觉,每一件事情。蹦豆一般,侯森说了这许多。

我没法回答他,我只告诉他,我的生活没有问题,我们多年如此。他坚持说这不对、不好,劝我积极改变现状,生活是可以被改变的,你们漫长的岁月中,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等在未来。这样的追问每次都在和他的对话里。他有次问我,不睡在一张床上,是不是因为你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的缘故?

他像一个医生,渴望对我“有病的生活”望、闻、问、切。

但我偏偏像那个蔡桓公。

侯森比扁鹊固执,按他的说法,婚姻中的男女,没有吻,没有拥抱,彼此单独睡觉,是世上最大的错误之一。他说你必须改变生活,就算你结婚八年,也是能改变的,就从你出差回家的这个特别的晚上开始,你要专注于这个特殊的夜晚。然后沉默,仿佛这样就能腾出空间给我勇气、时机,然后静候我的“佳音”。

半小时后,他试探问我,嗨,你还在么?我说,我在。他立即问我,你的丈夫呢?我说,他在他的床上,睡着了。侯森立即发来一张悲伤的、困惑的脸谱。

我在那一瞬心怀感动,难道侯森关心我的身体甚于我自己?难道他了解我的身体甚于我自己?

可我是谁啊?侯森迫使我这样追问。

我在和侯森通话的过程里慢慢珍重起他来。

当又一个夜晚,我和他说话,他再次追问我的丈夫在干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说清“应酬”这个词的意思,该怎样向这个心灵简单干净如撒哈拉沙漠、如埃及十二月天空的男人解释。于是我说,他访朋友去了。他追问,需要到这个时候?我说,朋友在另一个城市。他终于气馁:他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我不知道,他不告诉我。长长的沉默之后,他说,宝贝,你现在可以和别的男人做爱了。

不必在意,不必等待。这是我多年修炼的内力,现在,这个异域青年隔着时差、隔着语言的障碍、隔着文化背景的不同,告诉我,你可以和别的男人做爱了。

如果有禁忌,这个人说,不必顾忌,可以打破。

真的就能打破么?

我悲哀于我的一个女友的感叹,她说,我已经知道我眼前放的是什么东西了,我还需要伸手去感受一下么?我不用伸手!

是的,我也不用伸手。在我的生活中,我用眼睛看到的,就是终极的判断,我不必烦劳自己再伸手。

我任凭侯森追问,你孤单么?你孤单么?

这一次,我潮湿着眼睛回答他:我不孤单,即使我的丈夫永远都不回家,我也不觉得孤单,相反,我觉得内心安宁、阔大,是从未有过的充实与完整。

我使用短句,力图表达出我的本意。

认识侯森半年之后,我去了埃及。十二月是埃及最好的季节,阳光明媚、天空湛蓝,走在开罗的街巷中,身体像是从什么东西里解放出来的坦然与安妥。

拜访闻名已久的胡夫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帝王谷、卢克索神庙、埃及博物馆……之后我去了红海边,享受上帝在那里布下的美景,蓝色海洋、银白沙滩,绸子一样的海风拂过我的皮肤,心里是难言的柔软。

我最后去了阿斯旺,因为那里有侯森的研究项目在推广,温暖的阳光下,我和那些正在生长的作物彼此陌生。

侯森说,Vanilla,如果你来埃及,我要拥抱你。Vanilla,如果我去中国,我也要拥抱你。

我面对沙漠微笑,流到脸上的泪水被沙漠的热风迅速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