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一章 那美丽的日出啊(第2/5页)

我摇摇头:“陆彦回,我在做梦吗?你告诉我这是个噩梦,我哥其实没有死,是我自己不是东西,梦到这样的场景,你告诉我。”

没有人回答。

人在悲伤的时候,反而很难哭出来,就比如我现在,明明心里一阵阵地绞痛,可我的眼睛干干的,一点儿眼泪都没有。

陆彦回让我在一间病房里坐着,不让我出去,又找了个看护看着我,他说,一切他来处理。

看到了法医和医院同时出具的死亡证明,看到了我哥的名字,我才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哥已经死了。陆彦回安排了一切,请了殡葬的人来。如今,这样的事情都是他们一手办理。我看到哥哥躺在棺材里,因为大出血,已不复之前的模样,整个人显得干瘪,像是一片枯叶。

A市有个习俗,人死后不会立即火化,而是由入殓师剃头、化妆,不过,再怎么样也不会如生前那般有生机。停床了两天,他无妻无儿女,相依为命的人只有我一个。再没有比这遗憾的事情了。

这两天偶尔有客人来,我却一直觉得不真实,仿佛变成了一只游魂,脚不沾地,意识与身体分离。

哥哥火化的时候,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追悼会,来的人也不多。他出狱后,从前的朋友几乎都没了,再加上很多人瞧不起坐过牢的人,他活着也是孤独的。

稍微亲近一些的,依次和尸体做最后的道别。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哭出来。棺材要被推走,我死死地拽着把手,不肯让他走。

陆彦回把我拉开。这个时候,又有人来。我觉得眼熟,仔细想了想才记起他是谁。他叫黄庭,是我哥从前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可他已经很久没和我哥联系了,他怎么会来?

黄庭一来,就在我哥的棺材边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看到他这样,愣住了。不止是我,陆彦回以及旁边的人也都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的举动。

我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黄庭,你怎么突然这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哥出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黄庭总算站了起来,看着我说:“何桑,你别问了,我对不起你哥,很多事情都对不起,但我不会告诉你的。”

说完,他就要走,我拉住他不放:“黄庭,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谁把我哥的腿脚伤成那样,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知道。”他把我的手拽下来,“何桑,诚哥一直把我当兄弟,是我不是东西,我罪孽深重,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你是他妹妹,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你过得好,诚哥才能放心地去。”

黄庭来去匆匆,可我从他这一次仓促的吊唁里嗅出了不寻常的地方,然而,这一切仿佛笼罩在层层浓雾里,我看不清。

陆彦回把我紧紧地抱着:“你别想那么多了,让你哥去吧。火化了也好,所有不开心的事,都随着火一起烧了。你想开一些。”

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不难过。我拿什么跟我妈交代,我答应过照顾好我哥的。”

他亲着我的头发:“这是他自己选的,和你无关,和任何人无关。如果你这么难过,他走得会不安心。”

我这才抹抹眼泪,看着工作人员把棺材推走。我们坐在火化室外面,等着骨灰盒送出来。我想起哥哥说过的话,他说,希望自己死后能够把骨灰撒进大海里,跟着潮水涨落,到世界的很多地方去。

那个时候我以为,那些事都太过遥远,没想到他早就打算好了。

是我明白得太晚。

这件事,我没法自己完成,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走路脚底打软。陆彦回看我这个样子,不让我去送,说是怕我看到骨灰撒进大海,会再一次情绪失控。我听从了他的话,回家休息。

我睡不着,这么躺着,一直发呆,想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就这样想着,从早想到晚,我一边想,一边默默地流眼泪,陆彦回回来我都没起身跟他讲话,也没看他一眼。

他说:“已经按照你哥的意思,把他的骨灰撒进大海里了,你放心。”

我没说话。他低头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的碗筷,又伸手探了探温度,已经凉透了。

他把桌上的东西端下去,没一会儿,又重新端了热的食物上来,把我从被窝里抱出来,让我坐直身体。

“我吃不下,你别让我吃了,等我想吃的时候自己会吃的。”

“你想吃的时候?我看你想死的时候都不会吃。别耽误时间,我看着你吃。”

我只好拿着勺子喝了一口汤,可一低头眼泪又掉下来了。他递一张纸巾给我。我把他的手拍到一边,不肯再动筷子。

陆彦回到底还是没了耐心,直接拿了勺子,舀了一勺米饭送到我嘴边,一手捏着我的下巴,说:“张嘴。”

我慢慢地把饭咽下去,他又接着喂。我摇头:“我真的不想吃了,你就放过我吧。”

他猛地把勺子往桌上一扔:“何桑,不是我不放过你,是你不肯放过你自己!都多少天了?你每天吃的东西加起来还没有一个拳头,人也瘦了这么多,哪里是要好好活着的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了一根烟:“谁都有难过的时候。小言死的时候,我也难受,可我仍然每天按时去公司上班,照常开会,吃喝不误。这是我比你明白的地方,我明白人死不能复生,自己得好好活着。”

我还是不肯听他的话,又躺到床上背对着他。陆彦回直接放狠话:“何桑,我告诉你,我这个人耐心不多,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了,也该知道,你要是再这么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我真的对你不客气。”

我心里很乱,他还这么凶,让我莫名地来了火气。

我猛地坐起来,瞪着他:“你要对我不客气,好啊,好啊,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你怎么对我不客气!”

后来,我冷静下来,觉得对他发火毫无道理,但人在那个当口儿,就仿佛需要一个契机一样,需要一个发泄的理由,有痛苦寻不到出口,就拿旁的事情来打岔,心里才好过。

他没有给我犹豫的机会,径直走过去,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因为他太用力,一大半被子掉在了地上。陆彦回把我拉到了洗手间,他抓着我的头发,让我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挣扎反抗。他的手劲儿非常大,我反抗不得。

无奈中,任凭他抬起我的脑袋,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很憔悴的一张脸,因为进食甚少,喝水也甚少,在这干燥的寒冬季节,嘴唇已干涩发裂。还有长时间睡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像一个鸟窝,再加上此时不情不愿地被他钳制着,整张脸都是扭曲的。镜子里是一个邋遢的女人。他真残忍,让我看到这样不堪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