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雨夜(四)(第2/3页)

高婵的目光有些冷漠,她仅仅瞥了这花环一眼,就很快移开目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让邵劲听到这么多东西。这太不安全了。”

徐善然笑了笑,她总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高婵,也像对待过去的自己那样对待高婵:“因为我答应过他,他有多认真,我就有多认真,而且……”

“而且?”

“我并不担心他会伤害我。一个不会伤害我的人,当然值得我付出更多的真实和信任。”

大雨变成了小雨,小雨也渐渐收了,最后只剩下积蓄在叶子上的无根水,不时叫单薄的叶片承受不住,从而自树梢砸落到地面。

邵劲回到他那匹马摔倒的地方的时候,摔倒了的马还没有跑走,而是跪坐在一处的树荫之下,直着脖颈看前方的道路。

当终于看到邵劲的时候,它打了个响亮的鼻音,两只前蹄由跪着改为站起,昂首挺胸得像是在和邵劲打招呼一样。

邵劲也和这匹马打了声招呼。

他很快来到马的身旁,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背脊与脖颈,又取下一旁背囊里的马梳和玉米喂对方。

这头姜黄色的马又喷出一道鼻息,跟着垂头就邵劲的手啃食玉米。

邵劲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马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底下的马已经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只跪坐在地上,静静的看着他。

邵劲也坐在地上和这匹马对视。

人看着马,马看着人。

然后马凑上前来,用自己的大脑袋蹭邵劲的脑袋,用滚烫的舌头去舔邵劲的面孔。

邵劲被结结实实地又蹭又舔了好几下。

他清楚自己坐骑想要安慰自己的意思。

但是在荒郊野岭里被一匹马安慰……真的更凄凉了qwq日升日落,月明月稀。

当徐善然与徐丹瑜的队伍日夜兼程回到京师湛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时分了。

他们一下马车就被神情严肃的仆妇一路请到老夫人的院子外,家里的人基本都在这里,徐佩东最先看见两个孩子出现,他本身的脸色颇为沉重,看见孩子们的时候却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放松,他说:“你们回来了,先进去看看祖母吧。”

话音还才落下,旁边就直传来一道声音:“丹瑜等会,善姐儿先进去。”

几人齐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老国公背着手从院子中走出。

徐佩东上前问:“父亲,母亲的身体……”

“刚醒。”老国公简单说完后就催徐善然,“你快些进去,在你祖母清醒的时候见上她一面。”

“是,祖父。”这个时候徐善然也顾不得太多了,答应一声之后就匆匆跟着婢女往里头走。

一路来到那间徐善然十分熟悉的上房,徐善然刚一转进室内,就见祖母躺在床幔之中,朱嬷嬷正在一旁服侍。

她走上前去看几日没见的祖母。

只见躺在被褥中的老人似乎在一夕之间变得矮小瘦弱,空荡荡的衣衫与厚厚的被子都将她遮得没有形状了,她的脸色蜡黄,皮肤上面布满了老人斑,皮裹着经络,黏在骨头上,一样样都叫人看得分明。

徐善然慢慢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的脸色先只是微沉,过了一会之后,才慢慢有哀戚浮现出来,可是这样的哀戚也并不长久,不过数息的功夫,又被主人自己遮掩过去了,于是最后,她的脸上也只有一派往常的温婉宁静。

只是徐善然明白。

死过一次的人当然明白,一个人要死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

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也未必不明白这一点。

她此刻虽然醒着,但精神显然不太好,睁开眼睛静了好一会后,才眯着眼睛问:“是善姐儿过来了?”

“祖母,是我。”徐善然握着老人的手轻声说,“祖母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没有几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闭眼就去了。”老夫人反握徐善然的手,她的手很冰冷,也很没有力气,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恐怕没有几日了。

徐善然说:“祖母会长命百岁的。”

老夫人淡淡说:“你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在哄我呢。”

徐善然也笑:“我真的这样期望,祖母,要是祖母能多活两年,折我的寿我也愿意。”

病重了这几日,老夫人第一次扯开唇角,露出一个近似笑容的动作。她打了一下徐善然的手,力道轻得像是一只羽毛拂过徐善然的手背:“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胡话,赶紧收回去。”

“孙女是认真的。”徐善然说,然后真的就此发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若能将信女的寿数渡与祖母,信女只愿祖母长命百岁。”

大概有些时候,人越到不行了,头脑就越清楚。

张氏现在正处于这样的状态。

也不知是不是念了一辈子的佛,此刻她体虚力弱,说一句话都要喘上半天,但实际上头脑却非常的清楚。有太多太多的念头在她的精神中活跃,过去的,现在的,夫妻的,孩子的,好的,坏的……它们争相抢夺着她的注意力,让她的脑袋从头到尾绵延着针扎一般的疼痛之外,也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机敏。

所以她几乎在听见徐善然开口的时候,就判定自己的孙女并没有在诳言安慰自己。

这其实也并不难以判断。

对方的眼神没有闪烁,声音没有迟疑与波动,虽然连激动的起伏都没有,但这正好说明徐善然确实不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做出这个决定的。

她的这个小孙女真的愿意以自己的寿数换她长命百岁。

躺在床上的张氏不无动容。

可更多的是匪夷所思。

为什么啊?

她的孙女还缺什么东西吗?

为什么对一个人而言,最重要的寿命也不值得她垂眸一顾?

但时至现在,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已经拖累得张氏不能再做长久的思考了。

她费力地喘着气,想要问徐善然为什么,可是最终喉咙只传出破风箱拉扯时发出的干涩气流声,她再挨着一阵又一阵的痛楚与困倦,强提起的最后的精神也以能叫人感觉到的速度流逝着。

到底命不由人。

张氏终于无可奈何,只能将最后的力气用在那本来没有准备好的事情上,转头旁边服侍的朱嬷嬷费力说:“去将我收起来的匣子拿出来……就是那个单独放着的匣子……”

朱嬷嬷很快就将张氏所要的东西拿出来了。

张氏说:“把最底层的那枚钗子拿出来……对,就是这一只……给我……”

那是一只通体血红,浑无一丝杂色的云头素钗。

张氏将这钗子拿在掌心中,两次钗子都差点滑出张氏的手,等第三次终于拿稳之后,浅浅的红晕叫那双姜黄色的手也染上了点血色,她颤巍巍的抬起手来……徐善然并不知道祖母要做什么,只倾身上前问:“祖母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