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 重逢(第7/12页)

孙东平只好没声价地道歉。

“公司出了什么事啊?”刘静云端详孙东平,他面部肌肉紧绷着,这往往意味着他很紧张,“我没敢和徐杨姐说,不过看你这么急,很担心呢。问题严重吗?”

孙东平早已经想好了说词,有条不紊道:“是物业上出了点问题,人事部经理处理不了,只有找我了。对不起啦,静云,以后肯定会和你打招呼的。”

刘静云白他一眼,“你生意上的事,我是从来不管的。只是你的行踪总得让我知道。不然人家问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未婚夫的动向,这不是笑死人。”

“是!是!”孙东平笑着搂过她,“说的是。我的错!我给老婆大人赔罪。”

刘静云低头看了看表,“好啦,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你记得要给曾敬打个电话道歉,知道吗?”

“我知道了!你去大堂等着,我去开车。”

孙东平依旧笑着,笑脸像一张面具一样牢牢贴在脸上,和脸皮融合在了一起。但要是仔细看他的眼睛,就能找出破绽。

他的眼睛没有在笑,他难过得几乎就要哭了出来。那是一个男人的痛苦忧伤,不可名状的深沉浓烈得就像沉寂了数十年的火山,这一刻开始蠢蠢欲动了,滚烫的岩浆正在身体里沸腾着,翻涌着,想找一个突破口冲出来。

但是男人只有拼命压抑着,使劲地憋住。再大的痛苦也只能深埋在心底。所以他依旧笑着,讨好地笑着,哄着未婚妻。

这个笑容一直维持到他坐进了车里。车门一关,与世隔绝,这才终于松懈了下来。底下停车库光线昏暗,灯光照不到他身上,脸上的伪装这才土崩瓦解。

孙东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趴在了方向盘上,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一两个小时以来,他的牙关一直咬得非常紧,现在放松下来,两个腮帮子酸痛发麻,脸颊都跟着疼。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着,牵连着一直疼到后颈。大冷天,他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明明吹着暖气,却还是阵阵发冷。

简直像着了魔。

是的,他早就着了魔。孙东平趴在方向盘上哈哈大笑。他当年在那个小巷子口一把抱住顾湘的时候,就已经着了魔。

都过了九年了,那些事,都还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第一次在夕阳下牵她的手,他第一次拥抱住她瘦削柔软的身子,他第一次亲吻她冰凉颤抖的嘴唇。

他夜夜梦回,总是拉着顾湘的手奔跑在那条林荫道上。顾湘默默地、温顺地跟着他,不管天涯海角,不管惊涛骇浪。她爱他,信任他,所以不曾放开他的手。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静云坐在大堂里,等着孙东平开车到前门来接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可是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掏出手机来,按了快捷键,却没有拨出去。她决定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酒店大堂里有琴师在弹钢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好听,几个孩子围在钢琴边听得如痴如醉。

那是一首《逝去的爱》,刘静云也会弹。她小时候学过钢琴,只是很久没弹了,现在指法已经生疏了。

怪可惜的呢,她想。原来在英国的头两年,她还经常弹。那时候她在酒吧找到一份工作,下课后干到午夜十二点。那间酒吧里有架老钢琴,音也不怎么准了。老板自己就是琴师,喜欢弹些老曲子。刘静云那时不忙的时候也会过去弹两首,茉莉花啊,梁祝啊,老板很喜欢。

她就是在那家酒吧的后巷里和孙东平重逢的,是他们分别两年后的重逢。那时她刚进入那所某某皇家学院没多久,大学新人类,学业和金钱都紧张得很,天天忙得像陀螺。

午夜打烊的时候,她去后巷倒垃圾。这里虽然僻静,但治安还算不错。可也就是那天,她看到了两个别的酒吧的酒保拖着一个男人出来,丢到地上。

估计又有人欠了酒钱,刘静云担心惹麻烦,赶紧缩回店里。

临进门的一撇,却让刘静云停下了脚步。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看着有点眼熟。

年轻人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却使不上力气。刘静云听到他用中文骂脏话,那声音也十分耳熟。于是她壮着胆子走近一看,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认识这个人。

“孙……东平?”刘静云试探着问,“是你吗?孙东平?”

男人把脸转了过来,也在疑惑地打量她。看样子醉得还不太厉害。

巷子里那盏灯坏了几天了,闪个不停。亮起来的那个瞬间,刘静云看清了那张脸。

棱角分明的脸,深陷的眼窝,无神的双眼,一下巴的胡楂。少年的右肩有点怪……

“你没事吧?”刘静云跑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天,我是说,你怎么在英国?你被打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语无伦次,孙东平倒冷笑了起来,声音就像破风箱一样,“大惊小怪什么?扶我起来——别碰我这边胳膊,扶右边的。”

刘静云一靠近他,就闻到一股臭味,“你闻起来就像一个满是酒味的粪坑。”

“我刚才在酒吧的厕所里睡着了。”孙东平很平静地说。刘静云尖叫一声缩回手,孙东平又斜斜歪歪倒在一边。

刘静云就这样把孙东平捡回了家。她做出了很大的牺牲,让他在自己干净漂亮的浴室里洗了个澡,给他受伤的胳膊上了药,又给他灌下了一碗热姜汤。

孙东平瘦得相当厉害,几乎不成人形,而且神态气质完全变了。原来的他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开朗活跃,充满朝气。现在的他则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脸色青灰,双目无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了,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这个世界上。

刘静云给他做了一碗面条。她家务不怎么好,清水面条里放点酱油放点葱,然后煎了一个鸡蛋。她自己都不爱吃,可是孙东平却狼吞虎咽地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想必是饿坏了。

吃完了,他就对着面碗发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呆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眼睛变得湿润了。

刘静云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发生什么事了?你被抢劫了?你……家里人出事了?”

孙东平摇了摇头。他现在变得很安静,而且很懂礼貌,嘴边挂着谢谢两个字。只是他面无表情,道谢也像没心没肺的样子。

刘静云忐忑不安地去洗碗。洗到一半,听到客厅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她冲回去一看。那个高大的少年抱着碗哭得一塌糊涂。刘静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悲伤的样子,就像是只受了重伤、在濒死边缘的野兽。她又惊慌又同情,可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去安慰他。

哭够了,孙东平又恢复了冷漠。刘静云觉得先前那阵子他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尽情地发泄。等到过载的情绪宣泄完了,心门又关上了,那种情绪继续在心底酝酿着,不知道下一次发泄又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