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生没几次机会来西郊,亲爱的,我来送你最后一程(第2/4页)

苏青想,如果没有这场死亡,两家人的见面不会如此无奈。

儿子去看女友的路上车祸身亡,你在葬礼上看到儿子的女朋友,你会做何感想?

苏青不知道,也希望自己永远不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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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苏青去山东乡下的老家参加长辈的葬礼。

虽然是农村,但是大家族,礼数多,站在房顶上,看下面黑压压的一群人,腰间围着白布,跪下时激起一蓬尘土。

一声喊,媳妇儿子女儿女婿侄子外甥女们,高声痛哭。

然而午饭时,大家又都嘻嘻哈哈地说起各家的好事。

那是成熟的、接地气的、可以控制的葬礼,除却死亡,包含很多。

作为孙女,苏青还跟着大队人马,从村头走向村尾,走几步便磕头,爸爸毛料的裤子,膝盖都磨破了。

那是礼仪周全,宛若一场聚会的祭祀。

活着的人就在这天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在那块土地上,用余下的日子,替亡人活出他们所没经历的部分。

在城市,一切都简化起来。

这是苏青成人后参加的第一场葬礼。

灵堂之上,胖子的黑白照片咧嘴笑着,分不清是遗照还是什么。

亲属朋友稀稀疏疏的,一点儿也没电影里的那样井然有序。

订的场地有些大,白色的花束有些少,胖子爸刚想打个电话,一群沉默的男人迈着整齐的步子,不声不响地搬来几大捆白色花束。

远远地,胖子妈妈朝穿着军装的小天父亲微微地点了个头表示感谢。

默默无语,现场众人的情绪是淡的,然而一种无可名状的力量,让苏青的胃觉得有点儿难受。

她终于发现自己骨子里,依旧还是那个穿着小碎花裙子就坐车到山东老家去参加葬礼的小孩,面对此时成人化的一切,她虽身处高龄,依旧有些接受不了。

在过去,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带有各自称谓的亲戚的情绪,是可以被控制的,集体的哭声是洗脑的,一切都是肆意的。

她虽也会被那气氛影响着,流下几滴眼泪,可无关真实的伤悲。

那葬礼是无关痛痒的,甚至有些治愈系的。

而在胖子的葬礼上,所有人都把感情节制起来,这种感觉让苏青有点儿害怕。

原来一个人的死亡,可以带给人如此隐秘又无从宣泄的悲伤。

无法痛痛快快地疏泄出来,只能以葬礼为标题,在剩余的人生中,慢慢调整自己活着的态度,挫骨扬灰般,静静供着各自复杂的喜悲。

那种遥远的难过,仿佛钝刀割肉,不见血,不会死,却刀刀疼入骨髓。

众人的表现,也仿佛成为鉴别与亡者关系远近的一个舞台。

如最亲密的父母,因为悲痛已经比哭泣更深一步,哭无可哭了,还得支撑着接待来的亲戚与朋友。他们是平静的,面无表情至仿佛绝口不提伤悲,可你看得到,那些比悲伤更悲伤的情感。

如最知心的朋友,李文博、苏青和冰冰,他们只能不停地站起坐下,时刻盯着现场有什么可帮忙。他们貌似游刃有余,可某一个瞬间,你总能看出他们的手足无措。是啊,我的朋友永久地离开我们了,我们如今在这里,克制住感情,试图人模狗样,想要恰到好处。

如最深爱的女友,小天与他父亲站在家属的后面,还未取得未亡人身份,只能站在亲属队伍的远处,家属答礼时,偷偷在一边鞠躬,胖子的妈妈假装看不到这一切。小天貌似手足无措,可你又能看到她的平静。

那份平静,叫你去了,我也跟着走了。

大致相同的情绪,微微不同的感觉,貌似大同小异,却又泾渭分明。

死亡在这一刻,如此学术,如此哲学,如此黑色幽默。

一水儿黑白静寂的这场葬礼中,唯一带有颜色的,是零零散散美女们的出现。

不敢抢风头的朝阳V姐们,依然穿着看上去会得关节炎的衣服,手捧着白色菊花,不知道交给谁,李文博会上前跟她们聊一下。

是胖子的前女友们,如果非要给她们个角色。

有情有义并不是好男朋友或好凯子的标准,但他谢幕时,却值得这么多人送上最后的尊重,证明这人,这辈子,活得不赖。

苏青曾想过自己葬礼的样子,主题曲最好是王菲的《不爱我的我不爱》。

但必须邀请的人,却是那些已经不爱自己的李川、白凯南们及时一鸣。

感情分手后一拍两散,死亡已经终结了爱和恨,但也送上最后的礼物:前男友们四处打量,发现自己不跌份儿,苏青的爱是不将就的,每一个爱他的人都这么像样。

但今天苏青才知道,她其实不是个好爱人,她误会自己了。

每一段或真或假的爱情之中,对方的爱消失后,滚滚红尘之中早就忘记她的名字,她没这个魅力活在EX(前任)们的心中。

假若真有她走在前面的那么一天,EX们听到消息后,应该会问苏青是谁?或是根本懒得记起。

对比一下,胖子真成功。

这才叫好好爱过,认真地爱,连被伤害也会微笑着把最美好的献给对方,总觉得自己赚了,不计较,不抱怨。

那一点点笑脸在对方心里激起的涟漪,漾成一朵尘世中的白莲花,是让她们来参加这场葬礼的动力。

悲伤,在一小时后达到顶点。

到了火化的时候了,多么希望胖子只是跟大家开了一个大玩笑,此时,也不得不接受胖子真正要离开的现实。

胖子被推进了烈焰滚滚中,苏青眼睁睁地看着,觉得眼前的一切,现实又超现实。

所有人的情绪都仿佛都脱缰了一般,一直讲究仪态的胖子妈妈已经处在癫狂状态,大家都愣住了,还好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冷静又有经验地处理这一切。

当苏青的第一滴泪夺眶而出时,李文博突然扯着苏青的胳膊:“拉我出去,快!”

殡仪馆的空地上养了一群白鸽,被李文博的笑声惊得四处飞散,它们用凌乱的翅膀在相互交流,说,这个人疯了。

李文博乐得蹲在地上,苏青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一会儿,笑声停止,李文博抬头望着脸上还挂着泪痕的苏青。

“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呢,为什么我想笑呢?”他笑着说。

那一刻,李文博身上所有的光环都消失了,苏青觉得自己认识那种感觉:卑微。

殡仪馆的哭声达到了最大值,焚化炉连接的烟囱见怪不怪地吐出一口日常的白烟。

李文博终于停止了,望着那股白烟,仿佛望着一只飞鸟。

“你终于不再受苦了……”

静了一会儿,李文博搂住早已泣不成声的苏青。

“胖子,咱们天上见。”

3

胖子的葬礼过后,苏青觉得自己记忆力越来越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