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5/7页)

那年9月25日下午,孙传芳的军队开进了杭州江干;与此同时,应了夕照山下清白山庄主人汪裕泰邀请,杭氏父子前往江庄品茗调琴,他们特此邀了赵寄客同去,以宽慰他近年来焦虑之心。

中国20世纪的上半叶,茶商界没有人不知江裕泰的。杭州人晓得上海茶商的,一位唐季珊,一位便是这汪自新了。

汪自新,号惕予,别号蟋翁,风度翩翩,既为茶人,又为文人。安徽绩溪人。汪氏茶号在上海有七个分销处,差不多都设在市中心,汪氏茶庄在上海滩,便成了天宇第一号茶庄。其次子汪振衰,和吴觉农一样曾去日本留学,回国后又专攻茶业,和唐季珊齐名,都是当时年轻有为的茶界巨子。

为打开外销渠道,汪振筹不仅派人去北非摩洛哥港口城市卡萨布兰卡设庄推销中国绿茶,还聘请上海圣约翰大学有外文基础的毕业生为高级职员,又雇用江西籍的外销技工开设制茶拼配厂,一时便与唐季珊的华茶公司在茶界并雄了。

杭州的汪庄茶号,就是在这样的角逐竞争下开设的。汪家父子商定在屏风山麓购地数十亩,耗资数十万元。据说当时因为侵占西湖湖面甚多,有抗人讼之于官。幸赵寄客找了方伯平为之周旋,汪先生又答应百年之后将庄屋捐赠地方政府,作为公用,故始免拆除。方伯平又介绍女婿杭嘉和与汪自新父子相识,从此两家便有些来往。况汪自新是个多有雅趣的人,极爱品龙井名茶,游西湖山水,好鉴赏书画以及徽墨端砚,善弹古琴,在最后一点上和杭家父子不谋而合。此一次汪家便是特意请了杭氏父子来“今错还琴楼”欣赏他自制的琴。

汪庄从陆路走由南山坦白路进去,水路更为方便,坐船可直达汪庄上岸,上岸便可见茶号的“试茗室”,那里绿草如茵,花香扑鼻,竹树蔽天。室内敞明雅清,陈设古色古香,有嵌铜红木茶匣,有竹器漆器茶具,有宜兴紫砂茶具,也有景德镇精瓷茶器,让你一面品爆龙井香茗,一面观赏、选购精美的茶器和名茶。买主则是游客兼茶客,三杯过后,伙计把包好的茶叶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选,付款取货。如此风光如此茶,安能不使人醉乎?

杭氏父子和赵寄客水路而来,坐的是比从前“不负此舟”要小得多的划子。三人一舟,各人说的全是各人的话。

“你们倒还有心情听琴呢茗?听说孙传芳从江干进来的事情吗?”

“怎么没有听说?卢永祥上吴山测字,测字先生是个秀才,姓金,我认识的。给了他两句杜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是让他急流勇退方能后起有望,卢永祥可不就急流勇退了?”

“城里不少人跑掉避祸去了,我们几个倒有心情优哉游哉?”

“我倒是去过汪庄多次了。错翁那数百张名琴我也都见过。我这是专门带了你去见识的。有唐琴,龟纹断,色黄黑相间如龟板,其纹有形无迹,琴背有‘流水混混’四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唐开元五年益州宣化道人为遗叔先生制。还有一把宋琴,流水断纹如浪痕,蟋翁题了十六个字。我倒是也还记得:样桐古木,合器通灵,发音清逸,寄静宜情。”

“好一个寄静宜情。兵荒马乱,军阀混战,哪里还可以寄静宜情?”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管军阀怎么打,茶叶在山里照样年年发,我们活着的人也照样年年要喝茶嘛!这不是寄静宜情?”

“嘉和接了茶庄果然面目一新,别忘了汪庄亦是你杭家的对手了。听说每年新茶上市,汪家那二公子总要亲自来杭州,住在汪庄,亲自验收郊区茶行代购的龙井茶,再度评审,择优进货。君不忧其取而代之乎?”

杭嘉和淡然一笑,说:“赵伯伯过虑了,连翁隆盛这样的茶号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忘忧茶庄近年来虽惨淡经营,但每天茶行收购运来龙井毛茶,亦是当晚复炒,上簸去末,成品收缸。相比之下,汪庄茶号毕竟要稍逊一筹!”

赵寄客满心欢喜,看着坐在船头的英年华岁的杭嘉和,他也为自己往年在两个孩子中更偏爱嘉平而羞愧。在他看来,嘉和总不如嘉平更果断勇敢,敢作敢为。是他看错了?嘉和是那种需要细心琢磨的人,这点像他父亲,只是他比他父亲更能隐忍也更有主张罢了。

这是一个9月的初秋的下午,天气依旧炎热。湖面亮如锡纸,一会儿耀了这一片,一会儿又耀了那一片。热气熏得西湖昏昏欲睡,四周是一片懒洋洋的寂静。舟子划着船,连船桨机械地划入水中的声音也仿佛要睡着了,时间被热烤得凝固起来。但时间是绝不会真的凝固住的,巨大的激荡将接蹈而至,只听轰然一声——面向南山而坐的嘉和猛然一跳,从船首站了起来,他半张着嘴巴,不敢相信他亲眼看见的现实。整个夕照山烟雾腾腾,魔气冲天,鸦雀炸飞,压黑了半个湖天。“雷峰塔倒了!”杭嘉和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他的父亲则胜目结舌,目瞪口呆。

那一年9月,却尚有一个人的心机既不在卢,亦不在孙;既不在直系,亦不在皖系。在他眼里无军阀,他自己就是他心里那个独立王国的军阀。

1924年9月某日,昌升茶行的老板吴升,就那么坐在自己刚刚落成的新茶行小客厅里沉思。手下的人一个不剩,都叫他打发开了,他要一个人坐一会儿。

这一幢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专门设有大的厅堂和工场,供南来北往的茶商使用,光是厨房就设了好几处,为的是让信伊斯兰教的人方便。甚至楼上还有个小房间,设了卧榻、烟具,专门供人抽大烟的,又有专供人打麻将的。吴升自己,不赌不抽,甚至嫖都不嫖。这一恶习,改造在旧年游街之后。那一次的游街并非就此摧毁了他的意志。他中夜醒来,不免悲壮地想到,现在,他在别人眼里,再也不是一个跑堂的抹布一样的东西了。他是一个对手,一个别人已经在认真对付的对手。

这些年来,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努力,早已如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一般地卧薪尝胆,悄悄挣得了一批家产:开了布店、南货店,昌升茶行也经营得很像样了。

带着嘉乔,住在吴山圆洞门里,名声便不好,正是苦于没有脸面向茶界交代——怎么就对忘忧茶庄这样地忘恩负义呢?虽然现在忘忧茶庄的股份是完全没有了,但这幢茶行的房子,却是茶清伯在时置办的,茶清伯自然用的是忘忧茶庄的钱。吴升多年来一直厚着脸皮充干儿子,为的就是要争口气。现在好了,妈的,你的儿子游了我的街,可叫我抓着机会了。可是我偏含冤受屈地装孙子,我偏按兵不动,一切如常,我照样鞍前马后地在茶行张罗。人心就是这样,我越是装出受苦受难的样子,人家越是同情我,南来北往的山客和水客们都愤怒了。纷纷地写信来,要求我去天津、去福建、去广州做客。我呢?又偏不去,却派了心腹,带上嘉乔去一趟趟地送礼。礼是厚的,不怕送得重,以后会有机会重重地回来。嘉乔单单薄薄的小可怜样儿,见了人家又乖巧,又磕头又作揖,阿爷阿叔一张嘴巴甜得出水,他们就想起吴升的好处:你游了人家的街,人家却养着你的儿。吴君者,真善人也,真君子也;杭天醉者,禽兽也,伪君子也,臭狗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