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5页)

杭天醉想,那不是《诗经》中《J$风》里的“谷风”吗?正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可惜不是对联。沈绿爱说:“世上的规矩,全是人定的。人说‘对’,‘不对’也可以‘对’;人说‘不对’,‘对’也‘不对’了。全看人的取舍罢了,哪有什么一定之说的?”天醉听了只拍腿,说:“这不是法无法吗?娘子机锋近禅!”抬起头来要谢娘子,娘子早就懒懒走开了。

现在,这“谁谓茶苦,其甘如养”已制成一副木制对联,铜色底子,草绿色字,挂在茶楼大门两侧,立时引来了一群看客。有一孩子念道:“谁谓茶苦,其甘……”便被天醉打断了说:“是茶,不是茶。不过茶早先是可以叫做茶的,还叫做奔。杜育就有《奔赋》的——厥生花草,弥谷被冈……《茶经·一之源》就说:其名,一曰茶,二曰像,三曰差,四曰茗,五曰奔。……”

赵歧黄隔着雕花玻璃窗架敲着手指,催天醉:“开始了,开始了,人家都已经开讲了。”

忘忧茶楼分楼上楼下,面积各有二百多平方。楼上有个小戏台子,又设台、桌、椅、凳,都用花梨木制成,八仙桌上还镶嵌大理石台面。三面开窗,打开便面对西湖,壁间又张挂名人字画,用的是一色青花壶盏。茶博士提着大肚皮的紫铜开水壶,满面堆笑来来去去。茶楼的总管由林藕初的一个远亲名叫林汝昌的做了,他正在上上下下地张罗着。那些发难的小股东们你谦我让了一番,打头的就喝着虎跑水龙井茶,开了讲:“列位,讲茶吃到这种地步,只有‘倒霉’二字好说。生意人哪个不想抬价的,于今却要因为压价来同董事长据理力争。要说理,也是没有什么理的,都只为洋人串通了一干水客,咬定了跌价方买。杭州城中多少茶行,哪里就肯听我们的,茶清伯为了山中茶农着想不肯跌价,却又有谁为我们这些股东着想。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人,鱼虾一般,经不起风浪颠簸。原本投靠了忘忧茶行,为只为茶清伯做生意靠得牢,不会叫大家吃亏。如今茶清伯为了一口气,硬心不肯跌价。茶叶这个东西,列位又不是不晓行日子-长,又出气又变色,哪里还卖得出好价钱?只怕此时再跌价,也没人来理睬。故而今日借此机会,请各位评个道理,寻条出路。”

说话的坐下了,大家都一下子莫名其妙地拘束起来。只因楼下茶桌,当中分开一条空道,一边坐着一干股东,另一边只坐着茶清伯、杭天醉二人,孤零零的,倒像是在声讨他们似的。那二人表情,又都是怪,那老的,半闭着眼睛,低着头,两只手拱在一起,看地上蚂蚁爬;那少的,翻着白眼,抬着头,朝天花板上看。众人等了一会儿,见二人俱不答腔,只得朝马头桌上赵大夫使眼色,赵大夫心里向着这一老一少,便说:“忘忧茶行十成股份里忘忧茶庄占了六成,须得听听这大股东的意见。天醉,事情既已如此,你是赞成跌还是不跌?”

“自然不跌。”杭天醉这才把白眼翻了下来。

小股东们便七嘴八舌嚷嚷起来,都说:“小杭老板你好不狠心!你赔得起我们赔不起,我们家钢儿缸灶朝天,莫不是统统到你家来吃大户?”等等等等,说个不休。杭天醉只问了一句:“你们要干什么?”

有人便乘机说与其如此僵着,不如退股。

“退就退吧,明说不就行了,何必弄场吃讲茶的戏,耽误了钱顺堂的《白蛇传》,真正可惜。撮着,快快备车接了钱先生来,就说杭天醉在门口候着他呢。”

那一干人都愣了,大眼小眼,又都瞪着了赵妓黄。赵大夫一生大大小小吃过不少讲茶,像今日这样讲不起来的,他倒也是第一次领教,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问吴茶清:“茶清,你看这件事情……”

吴茶清半闭的眼睛一亮,射了开去,人就弹了开来,一挥手,说:“取钱去,一分也不少。”

人见吴茶清这样镇静,有几个便要打退堂鼓,说:“要不再等几天……”

还是赵大夫了解茶清:“等什么等?没听说人各有志不得勉强嘛,退了干净,省得我下趟再来坐马头桌。”

“那,这茶叶铜钢……”

“我请客我请客,”杭天醉作着揖,“各位走好,常来喝茶听戏,请,请,请……”他又拱手又谦让,巴不得他们快快走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