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吴茶清坐着,一动也不动,头微微低着。这样一个引颈受戮的架势,杭九斋一点也没看出来。

“我今天便是来杀了你的!”他威胁地又举起刀,在吴茶清眼前一阵乱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吴茶清从心底里叹了口气:“要杀就快杀吧,哪里有什么话好说的。”

杭九斋恍嘟当一下扔了匕首,额角虚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你、你、你给我说清楚,天醉到底是谁的!”

吴茶清也站了起来,紧了一紧腰带,问:“杭老板何故杀我?我又何故认罪?明知故问,又何故耽误了男儿血性?”

杭九需愣住了。实际上他从前并不清楚林藕初和吴茶清究竟有什么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直到现在他也无法接受天醉本不姓杭这个事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拿着一把匕首,究竟是来证实什么的。现在他手里抓了这样一件凶器,杀又杀不下手,放又放不开。看着眼前这个仇人,想恨又恨不起来。半晌,一跺脚:“滚——”

吴茶清从杭九斋手里摘了那刀子过来,说:“我也不用你亲自动手了,我自己来吧!”他大吼一声,刀尖就往心尖上送,哪里想到杭九斋一下子魂飞魄散扑隆通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吴茶清脚:“茶清,茶清,忘忧茶庄一百多年老牌子,全靠你了!”

茶清看看脚底下那男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匕首优当扔在桌上。他总算晓得,忘忧茶庄这个单传,是只有他来继香火的原因了。

半夜里大雨哗啦啦地下,吴茶清恨杭九斋不杀他了:“九斋,想好了,要杀我还来得及。今朝夜里我是想死的,明朝不想死了再来搅,你要吃误伤的。”

“我不杀你,我要你在这里做牛做马做到死,将来一日归西,要用十人抬棺从前门送出去。”杭九斋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眼角便射出泪线。他明白,茶清是株老茶树,盘根错节,扎在忘忧茶庄的基石中了。但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委屈,捶胸顿足,跌跌撞撞走进雨夜,走出茶庄,走向涌金门水晶阁小莲的烟榻,他边走边哭:“我恨啊……,我恨啊……,祖上为什么要给我这个茶庄。我养养养不起,扔扔扔不掉,什么忘忧?真正弄煞我了呀!”

吴茶清在天井里让天水冲刷一夜之后,天放黎明,晴空万里。人们从水晶阁小莲的床上抬回了奄奄一息的杭九斋。没有人知道,其人之死尚有嫖妓之外的原因。

吱黄先生日:“心病还须心药医。天醉之症,既然来自梦中,不妨仍以梦治之。杭州郊外三台山于谦于公调墓旁有祈兆所,不妨让天醉住上一夜,托梦于公,让他指点了那个背影者是谁,也就好对症下药了。”

林藕初听了心宽了几分,说:“我也听说过,读书人考科举的,都相信于谦公保佑,求神托梦最灵的。”说着便用眼睛询问茶清。茶清不语,林藕初又发话:“茶清,你陪一趟可好?”

茶清沉吟片刻,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林藕初不懂什么叫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听出来茶清不甚赞同祈梦。倒是歧黄先生不以为然,说:“茶清此言谬误,于公怎能算怪力乱神。西子一湖甲天下,皆为灵秀之气结山水,原有着一派正气在其中,为之主宰,方能又酝酿生出正人来。正人之气若郁郁不散,又能隐隐约约勾发征兆,启人心智,开人蒙昧。”

林藕初也说:“于公必是正气所聚的。听说他生时杭州三年桃李不开花,死时西湖水全干,想必是个天人。不妨让天醉沾点光吧。”

赵歧黄见茶清仍不语,倒让他想起九斋生前对他暗示过的那些话了。心里冷笑,嘴上却客气,说:“这样吧,我原来就要带着寄客去祈一梦的,顺便把天醉带上就是。寄客这孩子,乱是乱一点,阳气倒是足,冲冲天醉的阴气也是件好事。这就算我当郎中大夫开的一张药方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也就没有异议了。林藕初心细,见茶清有些默然,却不知这是为什么。

马蹄得得地响着,赵寄客坐在马车中他的好朋友杭天醉身旁,看得见前面父亲骑在马上的身影。马尾巴左甩右甩,枣红色的臀部在太阳下面金光闪闪,他心里痒痒地要喊。看了看身旁那个纸一样苍白的正在微笑的天醉,揉了揉肚子,说:“去过三台山吗?”

“没有。”天醉摇摇头,因为惊喜于户外的风光而口出怨言,“我妈不让我出门。”

“你这病,到外面逛一圈,不用吃药就好了。”赵寄客又说,“你看这些山,南屏山、北高峰、南高峰、玉皇山、凤凰山、天竺山、保微山,我全爬遍了。”

“我爹活着时爱带我去西湖。”

“用B你就是智者了。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是仁者,于谦也是仁者,我们都爱山。你听过他那首《石灰吟》吗——千锤万凿出深!11.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首《石灰吟》倒是听过的,我爹说那和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阎话短长’一样,都是用来说忠孝礼义的道理的。我爹倒是叫我背过于谦的另一首诗: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浪拍天。玉腕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

“你爹是小儿女,你也是小儿女。”赵寄客拍拍天醉肩膀,天醉脸便红了,问:“那你是什么?”“我是大王,我是山大王!”赵寄客眼睛眯了起来,“我今夜必得要向于公祈梦,或者当个大将军,骑在马上,如关羽张飞赵子龙一般的威风。或者当个山中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哇——杀了合贼!”

赵寄客就用一只手指代了那剑,笔直向天醉肚子戳去,天醉吃惊地先是一挺肚子,然后一下子缩了回去,就笑了起来。寄客也笑了,嗓门又大又响。

“哈哈哈哈!”杭天醉也尖声地笑了起来,且累得气喘吁吁。寄客听得高兴地随声附和。氯氟红红的湖上,薄雾似谜,声音与声音就在其中追逐来去。前面赵峡黄回过头来斥道:“寄客,你狂什么?秋光明净,正待屏心静气赏观,闹得满湖皆是你磨牙,知道‘辜负’二字的分量吗?”

寄客这才收了狂态,不吭声了。两个小小少年专心致志地赏起了南山风光。

杭州三面云山一面城,从前有“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之语,说的是山脉起源于天目,雄健有双峰插云;奇特有飞来峰;险峻如琅裆岭;开旷又如玉皇江湖飞云。毕竟江南秀山丽水,与北国大相径庭,雅致精巧多秀丽,且崇山深谷,回肠百寸,维绕不绝,明暗阴影纷幻多端,是为幽深。山又兼有四时之色:春淡,冶,如笑;夏苍翠,如滴;秋明净,如妆;冬惨淡,如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