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6页)

寄草专门跑到义父赵寄客那里去打听贫儿院院长李次九的为人。赵寄客一听这名字就笑了,说:“李先生吗?他当年可是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一师风潮中重要人物,四大金刚之一。你大哥、二哥都曾经是他的忠实信徒呢。这些年来,一点风闻也没有,你可见着他了?”

“怎么没有见着!哪里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者的影子啊,严然一个菩萨心肠的长者罢了。他还向我问起你,说他年轻时认识你呢。”

“都是青梅煮酒论英雄过来的嘛。你见了他,代我向他问好,就说赵寄客不日就去拜访他。”

寄草见义父难得那么来了兴致,突发奇想,说:“干爹,不如你也入了我们贫儿院,与我们一起走,一路上我也好照顾你啊。”

赵寄客说:“不是早就跟你们说定了,我不会再离开杭州了吗?”

他的脸色,明显地就黯淡了下来。寄草说:“我晓得你有心事,真没想到,连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心事起来。你告诉我,我帮你去办不就成了。”

赵寄客摇摇头,说:“你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和那个东北佬处得怎么样?”

“很好啊!”寄草的眼睛就放起光,连鼻尖下巴都一起跟着红了起来。

寄客说:“寄草,你要走了,我交代你一句话,你给我记在心里头了——千万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明白吗?”

寄草愣了一会儿,才说:“不明白。”

“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就是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生孩子”

寄草眼睛瞪得滚圆,张了张嘴,饶舌姑娘这下子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片刻,她突然跳起来,打着赵寄客的背说:“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我不跟你说话了,我不跟你说话了……”她就这么连推带操地撒了一阵娇,跑掉了。

赵寄客望着寄草的背影,想,她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寄草从贫儿院一路回来,她哼着歌,在暗夜里轻快地跳着脚,突然就站住了。前方有两束强光射来,直直地照着她。一辆车!寄草尖叫了一声:“罗力!”

她熟练地跳上车,坐在罗力身旁,问:“旧家吗?”“回家干什么?我刚从你家来。”

“都快半夜了。”

“是啊,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

“明天部队就要集中了。我们要再见了,也许就是永别了。”

“这么可怕?”

“瞧你对我多么无动于衷啊,我就知道你们杭州姑娘是怎么一回事,我早就料到了。”罗力垂头丧气地一踩煞车,“你回去吧,回去卖你的茶叶吧。”

寄草笑了;“看你,什么叫寻开心都不知道。东北佬!”她亲热地橹一橹罗力的头发。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最好最好的地方,香的地方,绿的地方,……对,一直往前开,一直到洪春桥,然后转弯。……是的,这里的路很不好开,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说什么,你说我把你带到郊外来了。杭州的郊外不好吗?你闻,你闻,你闻到香气了吗?停车,停车。好了,现在一切都那么安静,你应该闻到那股香气了,你闻到了吗?”

一直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的罗力,此时停了车,马达声音一息,世界就因此沉寂——空气在杭州西郊的山间渗发出一阵阵的夜的甜意。罗力下了车,朝天空看,他呆住了。他从来也没有上心看过杭州的圆月亮——他曾想这样的圆月是应该留到回东北老家时再看的。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夜空还是那么样的压抑,天空垮下来一多半,就那么昏沉沉地、摇摇欲坠地、干钧一发地挂在人们的头顶,怎么突然间,就一下子清明爽朗了呢。罗力回过头来,一下子揽住自己的心爱的姑娘,说:“我可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你是仙女儿变的吧?”

“我可不就是仙女变的,你怎么才知道?你看仙女把你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是一片舒缓的斜坡,从这对青年男女的脚下往前延伸,一直伸到他们肉眼看不到的月光的深处。斜坡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棕桐树,疏疏朗朗地展开着它们的大叶子,东一片,西一片地从树枝上伸发了开去,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像那些微醉酸醒地正从长堤上独自归来的长衣宽袍的僧人。罗力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的怀里,喘着气低低地发了出来:“你看那些树,它们就像是从月光的湖水里刚刚捞上来似的。瞧那些大叶子,摇啊摇的,寨寨奉章的,月亮水就从那上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了。你听见了吗?”

瞧!那些大棕们树的广大的两侧一眼看不到边的、那些在月光下一大团一大团簇拥着的、整整齐齐一排排的、发着铁绿色亮光的,那是什么?它们一大朵一大朵地蹲在地上,圆圆的身上还缀满了小白花,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月光在它们身上开的花吗?

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喘息了:“瞧你说的,你没有看到过茶蓬开花吗?陆羽说茶树‘其树如瓜芦,叶如桅子,花如白蔷蔽,实如并相,茎如丁香,根如胡桃’。听见了吗,花如白蔷该,你看你看,你看她像白蔷蔽吗?”

罗力愣了一下,亲了亲寄草的脸:“对不起,我不知道,谁是陆羽,是你们家的人吗?”

寄草也愣了一下,然后弯下了腰,发出了咕咕咕的笑声,和鸽子发出的声音一样。

“你在笑话我?”罗力便警惕地问。

“你说得很对,陆羽就是我们家的人。”寄草不笑了,她突然陷入了沉思。

罗力从吉普车上取下了大衣和军用雨衣,拉着寄草的手,走进了茶蓬的深处,说:“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说真的,我还真没看见过茶树开花呢。”

他们在茶蓬下找了一处避风而又宽畅的地方,把雨衣铺在下面。月亮那么大,一切都和白天差不多了,他们两人就抱成了一团,把大衣披在身上。

周围一阵乱晃,茶树抖动起来,罗力绷紧上身,按住寄草,轻声叫:“谁!”

寄草又咕咕咕地笑了,掰开了罗力的手,说:“那是睡在茶蓬心子里的鸟儿呢,瞧你把它们吵醒了,还倒打一耙。”

罗力一屁股坐了下来,舒服地躺下了,顺便把寄草也扳了下来,那动作又粗鲁又亲热,一下子地就把寄草的头接到他的胸膛上了。“俺的娘哎,俺可真没想到俺的媳妇能成这样,这么大的学问,俺可怎么受得了,受不了啦,受不了啦!”他突然用地道的乡音说了这么一番话,把寄草笑得起来又趴下,趴下又起来。笑够了,终于安静了下来,就靠在罗力身上,看着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