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5/6页)

得茶盯着无边的黑夜,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身边站着的这个铁青脸的男人是冰冷的,因为一脸的胡子没有刮去,吴坤比他平时的容颜多出了一分狰狞,他看到了他平时没有看到过的那一面:那种狂怒之下的隐忍,隐忍之下的惶恐,甚至还有惶恐之下的绝望。与他相对的是另一张容颜:杨真先生浮肿的眼皮间射出来的一线光芒,在天竺山的雪夜中喷发出来。杭得茶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原来一个人的力量也可以是那么巨大的,他使另一群人因为他而绝望!因为他使他们无法得逞!他迅速地下了楼梯,不想再见到眼前这被欲望扭曲的面容。

而他,也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屋中。可以说,直到现在,吴坤才开始了解这个他本来完全可以称之为岳父的男人,直到他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才真正开始感受到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

他还没有失去忏悔的机会,直到现在他还不算走得太远,他和她还可以有共同的苦难。这种机会总是瞬息即逝的,要意识到它的一去不复返又几乎是当事人不可能做到的,至少吴坤和白夜都没有这种自觉。现在他们处在一间屋子中,仇恨和同情像两股大浪不时击打着他们不堪重负的心。他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想: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爱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因为她毁了自己?他盯着她,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他想推开她,他想拥抱她,他需要她,他想永远不再看到这样的容颜。他张开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耳语般地几乎无望地问:“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他说话时的热气喷到她脸上,因为这个男人的气息、因为焦虑、因为已经无法理清的痛苦和愤撼,她厌恶地别过头去。这厌恶并不是仅仅针对他吴坤的用p里面始终包括着对自己的厌恶:一种可怕的对爱欲的厌恶——如果她的肉体里没有爱欲的魔鬼,大难临头之时,她或许还可以对父亲有所慰藉;我不是应该静悄悄地,像那些净杯品茶的女人一样,无声无为地度过艰难时光吗?是什么原因让我把事情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什么原因,把我和眼前这个男人绑到了一起?

她的厌恶被他看出来了,但他并没有看出她对她自己的厌恶,他只看到她拒绝他的那部分。他从心底里骤然蹿出了巨大的不可扼制的仇恨,仿佛灵魂里的那扇地狱门一下子打开了,他一下子扼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吼道:“说,他到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如此凶猛,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夜半天竺寺,轰隆隆地响起了他的咆哮,但很快又归于沉寂,没有一个人来理会他的怒吼。白夜被他扭过了脸来,现在她不得不正视他——他要干什么?揪头发?劈耳光?大发雷霆?争吵不休,或者于脆大打出手?或者像他从前一样,一把抱住她的腿,跪下来痛哭流涕?或者不理睬她,扬长而去?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甚至连吴坤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人他竟然还会有那样一面!他扑到门口,脸的一声,一把关上了门,狠狠地插上。白夜尖叫了一声:你要干什么!话音未落,电灯开关线被吴坤狠狠地一拉弹到半空,屋子里一片黑暗,他抓住她的腰,一把扔到了床上。从这时开始的一切行为,就都是一个恶棍的行为,一个强暴者的行为。她觉察到了不对,开始尖叫起来,只叫了两声,便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嘴巴。她的两只手,被他的一只有力的手拧在了一起,她能够听到黑夜里她的棉袄扣子噗噗噗地弹扯开的声音,她的挣扎仿佛激起了他的更大的狂暴。她被按在床上的时候,甚至连鞋子也没有脱掉。他的肉体令人恶心,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还有能力分辨出,她遇到的是爱,是欲。还是躁啤。一开始她拼命挣扎,后来她不再反抗,她想,她现在并不是和人在搏斗,因为她面对的完全已经是一只野兽。

他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取出她嘴里的堵塞物,她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强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她的咳嗽声,他坐了起来,发出了类似于哭泣的吭味吭味的声音。她开了灯,他不再发声,仿佛已经精疲力竭。他体内那种兽性的狂热冲动已经被发泄掉了,现在,那毒蛇一般啮咬着他的恐惧和绝望总算能够被忍耐住了。他哆哆喀味地穿着大衣,一言不发,直到白夜站起来,走到门口。

他像是已经恢复了理性,赶快跑上前去顶住了门,问:“你要到哪里去?”

白夜厌恶地轻轻一喝:“走开!”她一下子推开了房门,朝楼下走去。雪大概正是这个时候停止的吧,世界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凝固住了。大门被打开时发出了清晰的声音,白夜轻轻地往前走着,像夜半时分的怨魂。雪扑籁籁地往下掉,像是她痛哭之后的余泣。雪地里有几条长长的脚印,有的伸向城里,有的一直往九溪方向而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翻越天竺山,她要翻过那绿袖长舞的茶山琅法岭,沿着茶树生长的路线,去寻找她的父亲。

吴坤气急败坏地跟在她后面,苦口婆心地跑前跑后,雪地里被他踏出了深深的雪窝。现在他混乱的头脑开始清晰起来。他不停地开始说:“你可以提出和我离婚,你对我提出什么都可以,但是你现在不可以抛头露面,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这一点,你必须立刻就隐蔽起来。”

白夜站住了,惊异地喘了一口气,她不可能不想到杭得茶,怎么他们竟然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吴坤再一次误解了她的意思,他以为她已经被他说动了,就拽住了她的衣袖,他的两条腿就几乎全部没到路边的雪层里面去了。他说:“你父亲突然失踪,你突然出现,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白夜想,是啊,这样神秘的联系,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父亲不想见我吗?他们已经登上了山顶。天色已经在洁光雪片中显出晨海,大雪已停,天放晴了,白夜能够看见夜半行人的脚印,深深浅浅,伸向远方。她想,哪一条脚印是父亲的呢?

吴坤也停住了,站在高处,面对群山雪峰、空旷无人的世界,呼吸着凛冽的仿佛接受过洗礼后的空气,在暗暗的生机之中,他活过来了。他说:“白夜,我知道你的处境,你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怪你,有时候,我欣赏你的离经叛道。可是你现在应该回去。你放心,你想跟我离婚,这并不难,你会很快如愿以偿的。接下去,也许就该是轮到我做阶下囚了……”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摇摇晃晃地朝来时的方向下山,他对那么多人寻找杨真的举动,根本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杨真是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