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家的自白(第2/3页)

牧师一念长韵律诗,我立即想道:“颂诗——讼师——包打官司——长韵——长赢——少输多赢。”

布道通过我大脑的筛子,只要我能发现一句妙语或俏皮话,牧师的告诫就不知不觉地遗漏过去。合唱队的庄严的赞美诗也成了我思绪的伴奏,因为我念念不忘的只是怎么把古老的滑稽加以新的变奏,正如把高音变为低音,低音变为中音一样。

我自己的家庭也成了狩猎场。我妻子温柔、坦率、富于同情心,容易激动。她的谈话曾是我的乐趣,她的思想是永不干涸的愉快的源泉。现在我利用了她。她蕴藏着女人特有的可笑而又可爱的矛盾想法。

这些淳朴而又幽默的珍宝本来只应用来丰富神圣的家庭生活,我却把它公开出售了。我极其狡猾地怂恿她说话,她毫不起疑,把心底话全部掏了出来。我把它放在无情、平庸、裸露的印刷品中公布于世。

我吻着她,却又背叛了她,简直成了文学界的犹大。为了几枚银币,我把她可爱的率直套上无聊的裙裤,让它们在市场上跳舞。

亲爱的路易莎!晚上我像残忍的狼窥视着柔弱的羊羔那样,倾听着她喃喃的梦语,希望能为我明天的苦工寻找到一些灵感。不过,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

老天哪!下一步,我的长牙咬进了我的孩子的稚气语言的脖颈。

幼稚可爱的盖伊和维奥拉是两个思想和语言的源泉。我发现这一类幽默的销路很好,便向一家杂志的“童年拾趣”专栏提供稿件。我像印第安人偷袭羚羊似的偷偷接近他们。我躲在沙发或门背后或者趴在园子里的树丛中间,偷听他们玩耍嬉戏。我成了一个非常贪婪的家伙。

有一天,我的思想突然枯竭了,而我的稿件必须随下一班邮件发出。我便躲在园子里一堆落叶底下,我知道他们会到那儿去玩。我不相信盖伊会发觉我藏在那里,即使发觉了,我也不愿意责怪他在那堆枯叶上放了一把火,毁了我的一套新衣服,并且几乎送了我的老命。

我自己的孩子开始像躲避害虫一样躲着我。当我像可怕的食尸鬼那样向他们靠近时,我总是听到他们嘀咕说,“爸爸来啦。”他们马上收起玩具,躲到比较安全的地方。我成了一个多么卑鄙的可怜虫。

在经济上我获得了不少。不到一年,我攒下了一千美元,我们的生活过得很舒服。

可是这花了多么大的代价啊!我不知道社会上的贱民是怎么样的,但我好像跟贱民毫无分别。我没有朋友,没有消遣,没有人生的乐趣。我的家庭幸福也被断送了。我像是一只蜜蜂,贪婪地吮吸着生命最美好的花朵,人们都怕我、躲我,因为我有刺。

一天,一个人愉快而又友好地笑着向我打招呼。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遇到这类事了。那天我打彼得·赫费鲍尔殡仪馆走过。彼得站在门口,向我招手。我站住了,他的热情让我感到很奇怪。他请我进去。

那天阴冷,还下着雨。我们走进后面的屋子,那里一个小炉子生着火。有顾客来了,彼得让我独自待会儿。我立刻产生了一种新的美妙的感觉——

一种静谧与满足的感觉。我环顾四周,发现屋里有一排排闪闪发亮的黑黄檀木和黑棺衣、棺材架、灵车的掸子、灵幡,以及这一项庄严行业的一切行头。这里的气氛是和平、整饬、沉寂,是庄严肃穆的沉思场所。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这里是一个为永恒的安静所笼罩的精神壁龛。

我一走进这里,尘世所有的愚蠢事物便在门口离开了我。在这个素朴庄严的环境中,我没有兴趣去思索幽默的东西。我的心灵舒展得就像优雅地躺在卧榻上一样。

一刻钟之前,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幽默家。现在我成了一个哲人,怡然自得、平和安详。我找到了一个避难所,可以逃离幽默,不必绞尽脑汁去找寻一句讽刺的双关语,不必斯文扫地去博人一笑,也不必费尽周折去找惊人妙语了。

以前我和彼得·赫费鲍尔不是很熟。他回来时,我让他先讲,唯恐他的言谈同这个地方的安眠曲般美妙的和谐不相称。

可是,并非如此。他和周围相当和谐。我欣慰地长出一口气。我从来不知道有谁的谈吐像彼得那样平淡至极。同他相比,连死海都可以算是喷泉了。没有一丝风趣的火花或闪光来损害他的言语。他嘴里吐出的字句像空气般平凡,像黑莓般丰富,像股票行情自动收录器吐出的上星期的行情纸条那样不引人注意。我不禁一震,拿我最幽默的笑话讲给他听。结果石沉大海,他毫无反应。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喜欢这个人了。

每星期总有两三个晚上我会溜到赫费鲍尔那里去,陶醉在他的后屋里。那成了我唯一的乐趣。我开始早些起身,快快赶完工作,以便在自己的天堂里多待上一会儿。在别的地方,我没法摆脱从周围环境榨取幽默的习惯。彼得的谈话却不同,任凭我拼命围攻,也打不开一个缺口。

在这种影响下,我的精神开始好转。每个人都需要一点儿消遣来解除工作的疲劳。如今我在街上遇见以前的朋友,竟然能对他们笑笑,或者说一句愉快的话,使他们大为惊讶。有时我竟然心情舒畅地同我家里人开开玩笑,结果叫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

我被幽默的魔鬼折磨得太久,以至现在像小学生那样急切地抓住休息的时间。

我的工作却受到了影响。对我来说,工作已不是从前那种痛苦和负担。我常常在工作期间吹吹口哨,思绪比以前利索多了。原因是我想早早结束工作,像酒鬼去酒店那样,急于到对我有益的隐蔽所去。

我的妻子心事重重,猜不透我下午去哪儿消磨时光。我认为最好不要告诉她,女人可不理解这一类事情。可怜的女人!她要是知道了准会大吃一惊。

一天,我把一个银的棺材把手和一个蓬松的灵车掸子带回家,打算当作镇纸和鸡毛掸子。

我很喜欢把它们放在桌上,这可以联想到赫费鲍尔那可爱的后屋。但是被路易莎看到了,她吓得尖声惊叫。我不得不胡乱找些借口安慰她。但是我从她眼神里看出她没有消除成见。我只得赶快把这两件东西撤掉。

有一次,彼得·赫费鲍尔向我提出一个建议,令我喜出望外。他以一贯的理智而平淡的态度把他的账本拿给我看,对我说,他的利润和事业正蒸蒸日上。他一直考虑找一个愿意投资的股东。在他认识的人中间,他觉得我是最理想的。那天下午我和彼得分手时,彼得已经拿到了我存在银行的一千美元支票,我成了他殡仪馆的股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