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单上的春天(第2/2页)

莎拉坐在打字机旁,把一张纸放进了滚筒之间。她打字很熟练。通常情况下,她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便能打好这二十一张菜单。

今天的菜单较平日里有更多的变化。汤比平时清淡,猪肉从主菜单中去掉了,只是跟俄罗斯的萝卜加烤肉当作配菜。春天清新的气息充溢在整个菜单里。前不久,还在绿草成茵的山坡上蹦蹦跳跳的羊羔,现在已被撒上了调味汁,它的美好的时日已经变成了永久的记忆;牡蛎的歌声尽管还没有完全停歇,但热情已渐渐消退。煎锅已被仁慈地闲置在了柜台的后面;馅饼的种类增加了;较为油腻的布丁已经从菜单中消失;腊肠还留在菜单里,不过已经岌岌可危,和荞麦以及香甜的槭糖浆一起苟延残喘。

莎拉的手指在打字机上飞快地跳动着,就像是萦绕在夏日溪流上空的飞虫。她一道菜一道菜地打着,她能精确地目测出每道菜名的长度,然后把它们放置在恰当的位置。在甜点的上方是各种应时的蔬菜。萝卜、豌豆和炒芦笋,四季都有的土豆、豆煮玉米、利马豆、卷心菜以及……然后是——

莎拉突然对着菜单哭了起来。从她内心深处涌出的一股绝望,使她的泪水溢到了眼眶里。她的头也垂了下来,垂到了打字机的小小的底座上。打字机的键盘发出的单调的咔嗒声应和着莎拉的啜泣声。

因为莎拉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收到过沃特的来信了。菜单上的下一个菜名是蒲公英——蒲公英炒一种什么蛋——管它是什么蛋!——

正是用蒲公英金灿灿的花冠,沃特封她为他心爱的女王和未来的新娘——

蒲公英,这一春天的使者,勾起了她无尽的愁绪和忧伤——蒲公英让她想起了那段快乐的时光。

女士们,如果你们经历了这样的考验,我敢保证你们笑不出来:在你与珀西定亲的那个晚上,他送给你一束黄玫瑰。如果把这些玫瑰用法国调料做成一盘沙拉,放在舒伦伯格饭店的餐桌上,摆在你的眼前,你还能笑得出来吗?如果是朱丽叶眼睁睁地看着她爱情的信物遭受这样的羞辱,她一定会立刻找到一位好心的药剂师,为她配上一副能忘掉一切的草药。

但是,春天是多么一个迷人的女巫啊!她的信息一定要送到这座由钢筋混凝土建成的冷漠而又伟大的城市。而在田野里,除了这身披粗糙的绿衣、举止谦恭的、不辞劳苦的小小信使,还有谁会传递这春天的信息呢?它是一位真正的能给人带来好运的士兵,它就是蒲公英(this dent-de-lion)[39]——

法国厨师称它为狮子的牙齿。在它盛开着黄花的时候,它被编织成我们女主人公深棕色头发上的花冠,表达恋人的情意;在它还幼小、稚嫩、没有开放的时候,它被投进沸腾的锅里,传达至高无上的女主人公的信息。

渐渐地,莎拉抑制住了她的眼泪。菜单必须打好。可是,由于她神情恍惚,依稀还置身于金灿灿的蒲公英的梦境中间,她的思绪和心儿还萦绕在乡间绿色的小径和年轻农夫的身上,所以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游离了一会儿。不过,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思绪回到了曼哈顿楼房林立的街巷里。她的打字机像一辆罢工破坏者的汽车一样,又开始急速地咔嗒咔嗒地跳动起来。

六点钟,侍者送来了莎拉的晚餐,顺便拿走了打好的菜单。莎拉坐下来吃饭,看到那盘蒲公英炒蛋,她叹息了一声,把它放到了一边。随着这团黑乎乎的东西从金灿灿的象征爱情的花朵变成了一碟不堪入目的小菜,她一个夏天的期盼也随之凋零、消亡。也许,爱情正如莎士比亚所言,可以自我滋养。可是,莎拉不能让自己吃下这盘用蒲公英做的菜,蒲公英作为她秀发上的花环,是她真挚的爱情首次体味到的精神上的宴飨。

七点半钟,隔壁房间里的夫妻俩吵起架来;在莎拉楼上房间里的男子吹起长笛,寻找着A调;煤气供应开始有点不足;三辆运煤车开始缷煤——

这是留声机唯一会嫉妒的声音;后院围墙上的猫也慢腾腾地退回到它们的老窝。凭着这些迹象,莎拉知道她阅读的时间到了。她取出《修道院与家庭》,一本在这个月中最不畅销的书。莎拉把脚放在了箱子上,开始和主人公杰拉德一起去探险、漫游。

前门的门铃响了,女房东应声去开门。莎拉搁下被熊追得逃到了树上的杰拉德和黛妮思,倾听着。噢,是的;要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接着,从楼下的大厅里传来一个清晰洪亮的声音。莎拉跳起来,把书丢在地板上,跑到门口,也顾不得跟熊做第一回合的争斗了。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在莎拉来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的农夫爱人正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楼上,紧紧地把她整个人儿都搂抱在了怀里,紧得连拾穗人也休想捡到任何东西。

“你为什么不写信——哦,为什么?”莎拉大声地问。

“纽约是个很大的城市,”沃特·富兰克林说,“我在一个星期前,来到你以前住过的地方。我得知你是在星期四搬走的。这让我感到了些许的安慰,因为这避免了星期五可能会带来的噩运。不过,我还是通过警察和其他各种的方式来寻找你。”

“我给你写过信的!”莎拉激动地说。

“我从来也没有收到过!”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年轻农夫的脸上浮现出春天般灿烂的笑容。“今天傍晚,我碰巧走进到隔壁的家园饭店,”他说,“我并不在乎这家饭店有没有什么名气。在这一时节,我通常喜欢吃一些绿叶菜。我查看着打印得很漂亮的菜单,寻找着这一类的蔬菜。当我的眼睛扫到卷心菜下面的那道菜时,我撞翻了椅子,叫来了老板。是他告诉了我你住的地方。”

“我记得,”莎拉高兴地舒了一口气说,“在卷心菜的下面是蒲公英。”

“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都能认出你的打字机打出的大写字母W。它总是远远地高出它那一行的其他字母。”富兰克林说。

“喔,在蒲公英这个单词里没有W呀。”莎拉诧异地说。

小伙子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份菜单,指向了其中的一行。

莎拉认出了这是她今天下午打出的第一份菜单。在它的左上角,还有泪滴留下的印迹。不过,在泪痕的上方,本应该是打上草原上这一植物的名称的地方,萦绕在莎拉脑际的金色的花朵叫她的手指敲到了其他的字母。

在红卷心菜和肉馅青椒之间出现了这么一行字:

最亲爱的沃特和煮鸡蛋。(DEAREST WALTER, WITH HARD-BOILED EG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