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第8/10页)

奥西普一点儿也听不懂他的意思,只好到此为止,回家去了。

十多天后,区警察局局长又来了,坐了个把钟头,后来又坐车走了。那些天,刮着风,天气寒冷,河面早已结冰,雪倒没有下,可是道路难走,日子艰难。有一天,一个节日的傍晚,邻居们到奥西普家闲坐聊天。他们在黑屋子里说着话,因为节日里不可干活,所以没有点灯。新闻倒有几件,不过都叫人堵心。比如有两三户人家的母鸡被抓去抵债,送到乡公所,在那里死掉了,因为谁也不去喂它们。又比如,有几家的绵羊给拉走了,他们把羊捆起来,装在大车上运走,每到一个村子就换一辆大车,结果一头羊给闷死了。现在有一个问题需要解答:谁的过错?该怪谁?

“该怪地方自治局!”奥西普说,“不怨它怨哪个!”

“没说的,该怨地方自治局。”

他们把欠款、受欺压、粮食歉收等所有的事都怪罪于地方自治局,虽说他们中谁也不知道地方自治局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况由来已久。当初一些富裕的农民自己开了工厂、小铺和客栈,当上了地方自治会议员,却始终心怀不满,后来便在自己的工厂和铺子里大骂起了地方自治局。

他们又谈到了老天爷不下雪:本该去运木柴了,可是眼下路面坑坑洼洼,车不能行,人不能走。过去,十五年、二十年以前,茹科沃村里的人谈话要有趣得多。那时候,每个老头子脸上都是这样一副神气,仿佛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知道什么,盼着什么;他们谈论盖着金印的公文、土地的划分、新分的土地和埋藏的财宝;他们的话里都暗示着什么。现在的茹科沃人谁都没有秘密,他们的全部生活像摆在掌心里一样,人人都看得见,他们能谈的不外乎贫穷和饲料,再就是老天爷怎么不下雪……

他们沉默片刻。后来又想起了母鸡和绵羊的事,又开始议论是哪个的过错。

“地方自治局!”奥西普沮丧地说,“不怨它怨哪个!”

教区的教堂在六俄里外的科索戈罗沃村。庄稼汉只在需要时,如给婴儿洗礼、举行婚礼、葬仪时才去那里。平时做祈祷到河对岸的教堂就行了。到了节日,遇上好天气,姑娘们梳妆打扮,成群结队去做弥撒。她们穿得花花绿绿,穿过草场,叫人看了心里美滋滋的。不过遇上坏天气,她们只好待在家里。斋戒的日子里,他们去教区的教堂作忏悔、领圣餐。在复活节后的一周内,神甫举着十字架走遍所有的农舍,向大斋日吃荤的教徒每人收取十五戈比。

老头子不信上帝,几乎从来想不到上帝。他承认有神奇的事,但他认为这种事只跟女人有关。有人在他面前谈起宗教或者奇迹这类事,向他提什么问题,他总是搔搔头皮,不乐意地回答:

“谁知道!”

老奶奶信上帝,不过有点儿糊涂。她的脑子里所有的事都混在一起,她刚想起罪孽、死亡、灵魂得救,忽地贫穷啦,种种操心事啦,又都搅了进来,她立即便把刚才的事忘了个精光。祷告词她记不住,通常在晚上睡觉前,她站在圣像面前小声念道:

“喀山圣母娘娘,斯摩棱斯克圣母娘娘,三臂圣母娘娘……”

玛丽亚和菲奥克拉经常画十字,每年都戒斋,可是什么也不懂。孩子们没有学过祷告,大人们也不对他们讲上帝、传授什么教规,只是禁止他们在斋期吃荤。其余的家庭几乎一样:相信的人少,懂教规的人更少。与此同时大家又都喜欢《圣经》,怀着一片温情、虔诚,可是他们没有经书,没人念《圣经》、能解释《圣经》。奥莉加有时念《福音书》,为此大家都敬重她,对她和萨莎都恭敬地称呼“您”。

奥莉加经常去邻村和县城参加教堂祭礼日和感恩祈祷,在县城里有两个修道院和二十七座教堂。她去朝圣的路上总是神情恍惚,完全忘了家人,直到回村来,才突然惊喜地想起自己是个有丈夫、有女儿的人,于是喜气洋洋地笑着说:

“上帝赐福给我了!”

村子里发生的事使她厌恶、痛苦。农民们在伊利亚节[76]喝酒,在圣母升天节喝酒,在圣十字架节又喝酒。圣母庇护节[77]是教区的节日,茹科沃村的农民为此一连喝三天酒。他们不但喝光了五十卢布的公款,过后还挨家挨户收取酒钱。头一天,奇基利杰耶夫家就宰了一头公羊,早中晚一连吃了三顿羊肉。他们吃得很多,到了夜里孩子们爬起来再吃一点。这三天里基里亚克喝得醉醺醺的,喝光了所有的家当,把帽子和靴子也换酒喝了。他死命殴打玛丽亚,打得她晕过去,家里人只好往她头上泼水。事后大家都感到羞愧、厌恶。

不过,即使在茹科沃这样的“奴才村”,一年一度也有一次真正的宗教盛典。那是在八月份,在全县,村村迎送着给人送来生命的圣母像。到了这一天,茹科沃村大家都盼着这一好日子。那天正好无风,天色阴沉。一大清早,姑娘们就穿上五颜六色漂亮的衣裙去迎圣像,到了傍晚时人们才抬着圣像,举着十字架和神幡,唱着圣诗,进了村子。这时河对面的教堂里钟声齐鸣,一群群本村人和外村人挤满了大街,吵吵嚷嚷,尘土飞扬,挤得水泄不通……老头子也好,老奶奶也好,基里亚克也好,大家都向圣像伸出手去,渴望瞧着它,哭诉说:

“保护神啊,圣母娘娘!保护神啊!”

大家好像突然明白了,天地之间并不是空虚一片,有钱有势的人还没有夺走一切,尽管他们遭受着欺凌和奴役,遭受着难以忍受的贫穷,遭受着可怕的伏特加的祸害,却有神灵在保佑着他们。

“保护神啊,圣母娘娘!”玛丽亚号啕大哭,“圣母娘娘啊!”

可是感恩祈祷做完,圣像又抬走了。一切又恢复原样,酒馆里又不时传出醉汉粗鲁的喊声。

只有富裕农民才怕死,他们越有钱,就越不信上帝,不信灵魂得救的话。他们只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才点起蜡烛,做做祷告,以防万一。穷苦的农民不怕死。人们当着老头子和老奶奶的面儿说他们活腻了,早该死了,他们听了也没什么。他们也当着尼古拉的面儿毫无顾忌地对菲奥克拉说,等尼古拉死了,她的丈夫丹尼斯就可以得到照顾——退役回家了。至于玛丽亚,她不但不怕死,甚至还巴不得早点儿死才好。她的几个孩子死了,她反倒高兴呢。

他们不怕死,可是对各种各样的病却非常害怕。本来是一些小毛小病,如肠胃失调啦,着了点儿凉啦,老奶奶立即躺到炉台上,捂得严严实实,不停地大声呻吟:“我要——死——啦!”老头子赶紧去请神甫,老奶奶就领圣餐,接受临终前的涂圣油仪式。他们经常谈到感冒、蛔虫和肿瘤。说蛔虫在肚子里闹腾,结成团能堵到心口。他们最怕感冒,所以哪怕夏天也穿得厚厚的,待在炉台上取暖。老奶奶喜欢看病,经常坐车跑医院,在那里说她五十八岁,不说七十岁。照她想,要是医生知道她的实际年龄,就不会给她治病,只会说:她该死了,用不着治了。她通常一清早就动身去医院,再带上两三个小孙女,到了晚上才能回来,又饿又气,给自己带回了药水,给小孙女带回了药膏。有一次她把尼古拉也带去了,后来他一连喝了两周的药水,说是感觉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