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冬日的晨光来的最是晚,卯正三刻天才泛起鱼肚白,日头还未破开乌压压的云层,唯有天尽之处露出一线蛋黄似的红。

雾气洇出烟灰蓝,在天与地之间蒙上一层灰暗,四下的景致都还看不清晰,这个时辰,乃是一天当中最为寒冷的时候,便是往常那些闻鸡而起的摊贩,也不愿在此刻顶着霜风出门。

而商议了一夜应对之策的敬太妃和沈珏母子,却早已坐在京郊一处别院内等待。

暖阁里,点了一盏琉璃灯,熹微的光线不明,只照出紫檀木桌上一鼎香炉腾暖烟。

敬太妃伸手拨了拨那缕缥缈的青烟,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香甜。

“你当真要这么做?”

沈珏看着她的动作,目光闪了闪:“还有别的办法吗。”

桌案上摆着的茶已散尽余温,敬太妃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好似呷了一块碎冰进嘴,透进牙缝里的冷,苦涩入口却无半丝甘甜,难喝到极致。

“这香曾是我少艾时最喜欢的一种,只可惜入宫以后,一应吃穿用度皆得按规矩来,等我有了资格用的时候,再去寻,已经绝迹了。”

“天下万物,比之珍贵的何其多。”沈珏眼底划过厌恶之色,伸手揭开香炉盖子,端起饮了一半的茶盏,冰凉的茶汤倾泻下来,将燃烧过后的灰烬混杂成了一滩泥水。

“母妃揪着过去不放,可知这往事如香,燃烧过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是啊,燃烧过了……”敬太妃摇了摇头,低首轻抚过指尖那颗依旧晶莹剔透的蓝宝石,缓缓开口:“珏儿,娘这一生为家族而活,为你而活,唯一替自己活的一次,或许同你看来,便是这混了茶汤的灰烬,脏污不堪。”

沈珏讷讷地张了张嘴,想说一句我没有,但看着敬太妃望向他的目光,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母妃说的不错,于他而言,他的出生便是个污点,那些过去在他看来也确实是脏污不堪。

筹谋多年,自以为的名正言顺,在得知真相那一刻,全都变成了令人不齿的贪婪。可那万人敬仰,至高无上的位置,是他毕生无法放弃的追求,不能正视自己,他只能将厌恶转移。

错不在他沈珏,而在母妃和裕亲王!

他的出生和他暗中做出的这些事,万不能让人知晓,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所以,不是他狠心,这是裕亲王欠他的。

而制毒一事,既然已经被沈恪猜到结果,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有人提前顶下罪责造反,就如同他当初冒沈恪之名找上唐云川,这次也一样,不管成与不成,他都有法子将自己择干净。

“罢了。”敬太妃眼中的光线暗了下去,自己的儿子,自己终究是了解的,“娘只希望,你日后能原谅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敬太妃已将母妃换成了娘这个字眼,沈珏听着有些不舒服,但又讲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他道:“母妃这是何意?”

敬太妃取下腕间绕着的小叶紫檀佛珠,捏在指尖缓缓捻过,嘴唇开阖,她欲言又止,可终究还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沈珏皱了皱眉,盯着她手上那枚蓝宝石戒指,半晌后才道:“儿子从未怪过你。”

“如此便好。”敬太妃笑了笑,“你既然已经决定了,今日,便叫他一声爹吧。”

沈珏右眼猛地跳了一下,倒是很爽快地应了下来,“好。”

叫自然是要叫的,若不教他放下戒心,一只老狐狸,怎可能心甘情愿做出不计后果的事。

敬太妃闭上眼,没再说话,沈珏也暗自盘算着自己的事,一时间屋子里倒是安静下来,熄了的香散尽最后一点味道,空气停滞如同静止的湖水般沉寂。

万籁俱静中,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片刻后房门被敲响,有人在外头低声道:“王爷。”

沈珏伸手在桌面上叩了三下,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的是接到命令后马不停蹄赶来的郭佳。

她向着两人行礼,细声细气,“不知王爷急召属下前来,有何吩咐?”

沈珏沉声道:“计划有变,你带着人和那批药立即转移至此,不得让任何人知晓。”

同他“合作”这么久,此处别院还是郭佳方才才知道。她知道沈珏这人疑心病重,刻意让她来回跑这一趟而非命人传话,也就是意味着,近日应当是出了什么事导致他开始怀疑身边的人。

郭佳低下头,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扫了一眼敬太妃,小声询问:“王爷,是出了什么事吗?”

“唐云川逃走,极有可能已经投靠沈恪与温言。”沈珏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沉声道:“定山恐怕不再安全,另外,没有我的吩咐,你也不得再露面。”

“是!”郭佳背脊一僵,忽然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药方是她偷的,她自然也知道是何人所创,当初将迟暮献给沈珏,他们却始终研制不出解药,而恰巧沈珏也因想阻沈恪求医,一直在暗中寻找医仙谷,所以她便将唐云川的事给透了出去。

知道他是唐秋白的人少之又少,未免温言顺藤摸瓜查到自己,事发之后,也是她提议灭的口。

单单一个温言已经让郭佳感觉芒刺在背,现下又加上一个唐云川……

不用沈珏提醒,她也知道不能再轻易露面。思忖半晌,郭佳试探道:“王爷还有何吩咐吗?”

话音将落,房门又传来几声叩响,两缓三急敲门声,是真正约的人到了。

沈珏挥了挥手,向着郭佳道:“下去吧,先回去将人带来。”

郭佳应声,再看了不停捻着佛珠的敬太妃一眼,带上兜帽低头退出门外。

廊下一步之遥处,一个修长的人影凭栏而立,他背身望向院门口的方向,浑身笼罩在深竹月色的巨大斗篷里,头上同样带着兜帽,整件斗篷没有花纹,看不出料子,被廊柱阴影挡了一半,他一动不动,像是具木雕。

郭佳目不斜视盯着自己的脚尖,错身而过,她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有莲花的清雅,花果的香甜,浓郁而不腻人,略显女气,但很显然,对方是一个男子。

她回头,那人刚巧转身往门内走去,五官隐藏在兜帽盖下的暗影里,叫人看不清晰。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郭佳脚步一顿,停在了院子中央。

原因无他,常年与香料接触,她对香味最是敏感,方才那轻轻一嗅,她反应过来,那味道曾经在敬太妃身上出现过,且方才房间里也有。

“你来了。”

“你终于肯见我了。”

房间内已有低浅模糊的谈话声响起,郭佳摸了摸耳垂上挂着的垂珠耳铛,细细的末尾坠了颗像红宝石般的珠子,微微晃动间,里头仿佛有液体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