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运气如何影响人类对于行为功过的感觉(第5/8页)

还有另外一类疏忽[18],只是对行为所有可能的后果,欠缺最为焦虑不安的小心与最为瞻前顾后的谨慎。欠缺这样仔细周到的费心注意,当没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发生时,不但绝不会被视为该受责备,反倒是这样的注意会被视为该受责备。什么事都怕的那种胆小的谨慎,绝不会被认为是一种美德,反而会被认为比其他任何一种性格都更能使人丧失行动与办事能力。然而,当某个人,由于欠缺这种过分的小心注意,凑巧给另一人造成损害时,他却时常被法律强迫须赔偿损害。譬如,根据阿奎瑞安法(Aquilian law)[19],一个未能驾驭一匹意外受惊的马而凑巧压倒邻人的奴仆的人,必须负责赔偿邻人的损失。当发生这种意外时,我们往往会想,他原本不该骑这样的马,我们往往会认为他尝试骑这样的马是一项不可宽恕的轻率决定。虽然,如果没有发生这意外,我们非但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反而会在他拒绝骑那一匹马时,认为那是因为他胆怯懦弱,是因为他过分忧虑某些仅仅可能发生,但实际上没必要去注意的事情。至于那个因为发生了这种意外而不由自主地伤害了另一个人的人,他自己似乎也会觉得,他对受害者有些过失,应当受罚。他会自然地急忙趋前向受害者表示他关心所发生的事故,会尽可能向受害者赔礼认错。如果他还有一些察言观色的能力,那他必然会希望赔偿损失,并且尽他所能地安抚那种兽性的怨恨,那种他知道很容易在受害者的心里升起的非理性的怨恨。完全不道歉,完全不提出赔偿,将被认为是极残忍野蛮的行为。然而,为什么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应该道歉呢?既然他和其他任何旁观者一样无辜,那他又为什么被这样从所有人类当中单独挑出来,必须补偿另一个人的坏运气呢?这项责任无疑绝不会强加在他身上,要不是连公正的旁观者,对于那另一个人心里边那种也许可视为不正当的怨恨,也多少有一些纵容的同情的话。

第三节 论这种感觉出轨的终极原因

行为的各种好坏的后果,就是这样影响行为人以及他人的感觉;而主宰这世界的运气女神,就这样在我们最不愿意允许她有任何影响的地方有了一些影响,并且在某一程度内,指导人类怎样判断他们自己以及他人的品行。这世界根据结果而非意图在品评每个人,是亘古以来的不平之鸣,也是培养美德的一大障碍。每个人都同意这一则一般性的处世格言,即:由于结果并非取决于行为人,所以,它不应该影响我们对行为的功与过或合宜与否的感觉。但是,当我们遇上个别具体的事例时,我们却发现,我们的感觉很少在任何一个事例中完全服从这一则公正的处世格言。行为所引起的后果幸运与否,不仅往往决定我们对行为审慎与否会有怎样的感觉,而且也几乎总是会激起我们的感激或怨恨,左右我们对其意图的功过判断。

然而,当自然女神将此一感觉出轨的种子植入人类的心灵时,她似乎就像在所有其他场合那样,意在谋求人类的幸福与完美。如果只要有伤害的意图或恶毒的情感,便足以引起我们的怨恨,那么,对每一个我们怀疑或相信他心里怀有这样的意图或情感的人,我们必定会感到满腔怒火难抑,即使那些意图与情感从未化为任何实际的行动。感觉、思想与意图,将变成惩罚的对象,如果人类对它们所感到的义愤,和对实际行为所感到的义愤一样的高亢;如果在世人的眼里,尚未付诸行动的恶劣思想,似乎和恶劣的行为一样地高声要求报复,则每一个司法审判庭都将变成实质的宗教审判庭。每个人,无论他的言行举止再怎么无辜与谨慎,都不会有安全。因为人们或许还会怀疑,他怀有邪恶的愿望,邪恶的期待以及邪恶的意图;而只要这些愿望、期待或意图引起的义愤,和邪恶的作为是一样的,只要邪恶的意图受到和邪恶的行为同一程度的怨恨,那么,他仍将遭到同样的惩罚与怨恨。所以,根据造物主的旨意,唯有产生实际的邪恶,或企图产生实际的邪恶从而使我们直接感到害怕的行为,才是众所公认适合接受人类惩罚与怨恨的对象。虽然根据冷静的理智分析,人类行为的全部功过皆源自人类心里边的感觉、意图与情感,但这些心里边的东西,却全被上帝置于人类的每一种审判权限之外,只保留给他自己永远不会出错的法庭审理。所以,“人类在今生只应当为他们的行为而受罚,绝不应当为他们的意图而受罚”,这个必要的正义原则,就是建立在人类的功过感中有这么一种有益且有用的感觉出轨上,尽管乍看之下这种感觉出轨是这么的荒谬悖理与不可思议。但是,自然界的每一部分,只要被观察得够仔细,都同样展现造物主的庇佑眷顾,甚至在人类的软弱与愚蠢中,也有神的智慧与仁慈,值得我们钦佩。

而这种出轨的感觉本身也不是完全没有效用。根据这种出轨的感觉,企图效劳的动作,如果失败,便显得功德不圆满,更不用说徒有善意与祝祷。人,天生就是要有所作为,天生就是要运用他的各种才能,以便在他自己和他人的外在环境中,促成各种似乎最有利于全人类幸福的改变。他不可以自满于懒惰消极的善良;他不可以因为他由衷祝祷全世界幸福,就自以为是人类的好朋友。为了使他鼓起全部的精神与元气,使他绷紧每一根神经,以便促进自然女神借由他的存在想要达到的那些目的,所以,自然女神乃告诫他,除非他实际达到了那些目的,否则他自己以及全人类,对他的所作所为,是不可能完全感到满足或给予充分赞扬的。他天生就被告知,徒有善意的祝祷,而没有善行的实际功劳,要激起世人的高声欢呼或自己的热烈喝彩,是不太有希望的。一个从未有过任何重要事功的人,纵使他的言谈举止无处不是展现他有最公正、最高尚与最慷慨恢弘的情感,纵使他所以没有事功只不过是由于他没有机会效劳,他也仍然没有资格要求很高的奖赏。我们即使拒绝奖赏他,也不至于遭到非议。我们仍然可以问他,你做过什么?你能做出什么实际的功劳,使你有资格得到这么重大的报答呢?我们尊重你,并且敬爱你,但是,我们什么也不欠你。奖赏那种纯然因为欠缺效劳的机会而一直没有发挥作用的潜在美德,把那些虽然可以说它多少有点儿应得,但绝没有正当的理由坚持得到的荣誉与高位实际授予它,无疑是超凡入圣的仁慈才做得出的举动。相反,没有任何外在的犯罪行为,只因为内在的情感就受到惩罚,则是最傲慢野蛮的暴政。各种善良的情感最值得赞扬的时候,似乎是在它们尽早付诸行动时;要是等到如果再不付诸行动就几乎要变成是一种罪恶时才付诸行动,那它们就不大值得赞扬了。相反,恶毒的情感,在付诸行动之前,绝不可能过于迟钝,过于缓慢,或过于瞻前顾后地深思熟虑。[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