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第4/6页)

片刻之后,副将一脸丧气的冲进来,禀告道,“公主,那群喇嘛领了城中近半百姓,围在咱们小院周边,幕天开设祭坛。”

难怪这般浓重的檀香气味,容温被熏得低咳两声,摆手道,“关紧门户,除非他们先动手擅闯,否则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理会。”

“公主有所不知。”副将忿然握刀,“被祭坛围在正中的,理应是祭礼才对。这群喇嘛明知是公主住在院中,却故意如此做派,岂不是存心折损公主福报,真真是恶心人。”

其实,用挑衅更为准确。

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不能主动生事。

否则众目睽睽,众口铄金,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因有容温的严令在,这一上午,两厢虽形势紧张,到底相安无事。

直到日上正午,骄阳似火。

三道鼓声过后,院外诵经的声响同时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亢吟唱的偈语调子。内容听不懂,古朴凄怆倒是真的。

再之后,容温听得有一阵稚嫩凄厉的哭喊声,似被厉鬼扼住了咽喉,绝望可怖。

高悬苍穹的朗朗白日,也驱不散阴寒。

连嫌院子里气味熏人,一直躲在厢房内养伤的三丹夫都被惊动了,示意属下去看眼外面,嘴里不屑冲容温道。

“我一直嫌喇嘛晦气,所以我喀喇沁部内,决计不分出牧地、牧民去养满山遍地的闲散喇嘛。你听,这青天白日的,得吓哭多少人家的孩子。”

“是大清在蒙古推崇黄教,大修佛寺,鼓励牧民家青壮男丁出家为喇嘛的吧。当了喇嘛,不仅能家中能免税,还有不少的银钱。寺庙中一应供给吃食,也比之普通人家也强上许多,地位还高。”

容温勉强笑笑,盯着地上的树影,怔怔道,“我初到归化城时便听人戏言,如今这世道,牧民家的儿子若想出头,去银佛寺当喇嘛比参军搏杀强,只是可惜喇嘛不能留下后嗣。”

饶是如此,还是少不了一户育有六子的牧民人家,五个儿子去做喇嘛的稀罕事。

后嗣而已,哪有眼前安乐享受来得紧要。

“公主这般出身,能说出这番话,也算清明公正了。实不相瞒,当年皇室在喀喇沁部与土默特王争夺归化城属权时,之所以一力偏向土默特王,便是因为我喀喇沁不肯遵朝廷推崇的黄教。”

三丹夫啧啧称奇两声过后,一双眼灵活打量容温一番,似重新认识了她一般,言语爽直许多。

“以所谓黄教教化,加之从牧民身上剥削来的,源源不断的金银粟米。硬生生把原本豺狼一般凶悍的草原儿郎,圈养成了大敌当前,不思反抗,只会愚昧百姓,满口花花念两句我佛慈悲的羊羔子。”

“这等行径,令人不齿!”

三丹夫说得义愤填膺,容温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不齿朝廷,还是外面涌聚的喇嘛。

大清起势自草原,若非有草原各部襄助,决计不可能轻易入关为主。

说到底,大清比任何人都清楚蒙古各部联合后的实力。

所以,从先帝开始,便以蒙古人入关易引得天花肆虐为名颁下了封关令,不许蒙古人入关、习汉学汉字、与关中互商。

另外,蒙古这片本来充斥着搏杀与勇气的土地上,也先后被一座座装金饰玉、皇家扶持、地位尊崇的寺庙先后覆盖,遮住先辈期许与荣光。

先前那些年没觉察出任何不妥,反而瞧着还有几分朝廷施恩的意思。

可积年累月下来,灾患便凸显了出来。

以黄教教化为名,金银辅之,实则意在愚昧民智,减少人丁,无形消弭蒙古战力,灭了其对大清的威胁。

原本该是一群志在四方、满腔血性的男儿,被如同养猪养羊一般圈养起来。每一日,都在把悲哀愈发深刻进这片本就贫瘠的土地上。

既如此,在被袅袅檀香生生熏软骨头前,总有保持理智,想要反抗的人。

三丹夫这句“不齿”,亦是容温想说的。

但她这样的身份,却没有任何立场说。

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们这些人享受的所有供养与尊贵体面,都是出自皇室的不齿之上。

容温把那本《归化城地方志》摊开,翻到大青山篇,定定看了片刻,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认真道,“我或许有办法暂解归化城之危,世子可愿助我?”

“当真?”三丹夫意外又惊喜,“你快说……”

三丹夫的催促,被匆匆跑进来的随侍打断,“世子,出大事了。外面那些喇嘛都疯了,不以牛羊为祭礼,竟用百名童男童女为祭,还美其名曰说是送给菩萨做童儿的。”

“什么!”容温与三丹夫大惊失色,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三丹夫因这番激动,扯开了腰上的箭伤,痛呼一声。他养的两只鹰隼破天而来,绕在他左右发出怆然嘶鸣,似在关切主人。

他却顾不上许多,一把拂开平时爱若珍宝的鹰隼,冲随侍大吼,“你再说一遍!”

随侍抹了一把脸,忿然中带了哭腔,“领头那个大喇嘛说,今岁天灾人祸,佛不佑我,遂得加重祭礼。我杀他全家,那是一百个半大孩子……”

蒙古贫瘠,妇人生产不易,孩子长成亦是不易。遂各部都有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妇孺。

一百个孩子,一百条人命。

容温死死瞪着院门方向,忽然抽过一旁侍卫的刀,跌跌撞撞往外奔去。

她承认,这群人的挑衅成功了。

“快拦住公主!”三丹夫手捂渗血的伤口,紧随其后追出来,急声怒喝。

以他的心智,自然不难猜测到,外面这一出鲜血淋漓的‘祭祀’,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从始至终,这些人的目的,不过是想把容温这个和亲公主牵扯进归化城的混乱中去。

这些人固执认定班第乃是摧毁他们心中神圣信仰、为祸归化城的真凶,恨班第入骨。哪怕他们明知此时在西城门搏杀,护得他们暂且安稳的也是班第。

如此情形,被班第护得严严实实,独立在所有侵扰之外的容温,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没什么是把容温彻底拉入这场混乱,更能报复班第,更让人痛快的事了。

这一刻,三丹夫忽然明了,当初他无意受伤,班第特地把他安排进小院养伤,防的怕也是今日情形。

侍卫们反应还算快,闻言立刻组成一堵人墙拦在容温面前,不许她开门出去。

可是一扇木门而已,哪里挡得住百名孩子绝望的叫喊与翻涌的鲜血。

扶雪跑了上来,死死拉住容温胳膊,副将则趁机夺了她手中的刀。

扶雪哽咽道,“公主,世道如此,救不过来的,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