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5/6页)

弓子也觉得这个初出茅庐、天真单纯的爵士歌手,对后妈和病入膏肓的后爸能在生活上有所贴补照顾,尽到心意。要是过去,做女儿的说不定要卖身尽孝。就是现在,被迫卖身的姑娘也不少。

稻子从旋梯上去的身影一消失,英子的哥哥他们就开始喝高杯酒。

这时候,观众开始三三两两地进场。

弓子心里老惦念着姑妈家。“我跟家里说早点回去,我先走了。”

她不顾朋友们的挽留,一个人出了“快乐”。

“小姐,岛木小姐……”弓子听见身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叫她。她停下来,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鲜艳和服、系着花哨的黄色窄腰带的女招待直直地瞪着大眼睛走过来。

“小姐,您是岛木先生的大小姐吧。好久不见了。”她炯炯的目光逼得弓子紧张地呆立,“您忘了?我是以前在您爸爸公司工作的小林呀。”

噢,爸爸的辞灵仪式上来过。可是眼前这个人和当时简直判若两人。

“小姐,我想跟您谈谈您爸爸的事……”

“小姐,不会占用您很多时间。”小林美根子贴近弓子。

弓子几乎感觉到她的体温,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

“请到这边来,就一会儿……”美根子把弓子带进前面一家小茶馆。她用老主顾的声调要了红茶和西式点心。

“小姐认识那位爵士歌手,是吧?我也是刚转到这店里来的。”美根子从爵士歌手谈起,似乎控制住了激动的情绪,“你们来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本想过去打招呼,觉得对您不方便,一直忍着。”

弓子惴惴不安地等着她说下去。

“小姐,您爸爸……他还健在。”

“啊?爸爸?……他在哪儿?”

“我想早一点告诉您,有好几次站在目白您家的坡道下面,等您出来,有时候甚至还走到门口。”

“……”

“年底还去过,看见木匠和榻榻米店的人进去,姓名牌换了。是搬家了吧?”

弓子盯着美根子的脸点点头。

“小姐,您想见爸爸吧?”

“……”

“我带您去。”

听那口气,爸爸好像是属于她的。弓子看着美根子抹得猩红浓艳的嘴唇,父亲本来在心中占据很大位置的形象一下子缩小得只剩下句号似的一点。她没有轻信。虽然对父亲健在感到吃惊和高兴,但想到父亲那么狠心遗弃自己,她不由得浑身颤抖。

“您一定大吃一惊吧?我也感到震惊。”美根子看着弓子,自己似乎也热泪盈眶,“我一直在寻找您爸爸,葬礼举行以后,有一阵子我认为他真的不在了,也就死了心。后来又继续寻找。您爸爸的事总是纠缠心头,觉得他可能在隅田川水上或岸边漂泊流浪,仿佛听见他从大川上呼唤着我。”

弓子听得毛骨悚然。如果父亲还活着,美根子为什么不进家里告诉敬子和弓子呢?实在蹊跷,令人心悸。

“所以,我找到您爸爸的时候,还以为是白日见鬼,心想也许是因为女人的至诚之心,眼前出现幻影。我一直跟着他,后来才敢叫他。”

弓子觉得美根子的脑子是否有点不正常,心里害怕。

“您爸爸的头发全白了……”美根子欲言又止。

“您爸爸一个劲地对我说:不要对任何人说!不许告诉任何人!”她似乎在回忆,“那天,我想硬拉他到我家,但他坚决不去。虽然我知道他现在住的地方,但……”

“……”

“说他的生活方式是抛弃社会,不如说是抛弃自己。但我觉得如果他能见到您,也许会回心转意,一直琢磨着怎么让您一个人去见他。”

“我不想见他。”弓子明确表态。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见。”

现在,弓子已经断定,父亲还活着绝非美根子的幻想妄想,而是事实。她一开始就没有怀疑,只是不愿意相信。

“我的话伤了您的心,我感到难过。”

弓子惊异于美根子的敏感,心想也许是这样吧,嘴里却说:“不是的。我告诉妈妈。如果妈妈不一起去,我一个人不见爸爸。”

弓子的颤抖有所缓和,美根子却颤抖起来。“我听说您的爸爸才是您的生父,妈妈不是生母……”

“我是妈妈的孩子。”弓子在心底深情地呼唤“妈妈”,这也许是在呼唤父亲,但喊的是“妈妈”。

弓子真想对美根子喊道:“他是我的爸爸,不是你的!”

“您这样顾虑妈妈,难道就不觉得爸爸可怜吗?”

“你告诉他:我只有妈妈,爸爸已经不在了。”

“是告诉您爸爸吗?我这个人太不知趣,妈妈都给您爸爸举行过葬礼了,我还一心一意地找他。”

美根子的话像一把寒光冷峭的利刃刺伤弓子的心。

“您说必须和妈妈一起才能见爸爸。那好,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我不在乎。”美根子目光灼灼地说,“小姐,您爸爸活着。对我来说这就够了,不管他的所作所为如何、活得是好是坏……”

弓子从小就没离开过父亲,她幼小的心灵里,无法想象父亲会死去,根本没想过失去父亲后的孤儿生活。所以,父亲自杀后,弓子的心灵承受着何等的悲哀恐惧呀!但是,这个父亲还活着,瞒着敬子、瞒着弓子。她们就像被遗弃的幼儿或小狗小猫一样凄惨可怜。

美根子原先以为弓子得知父亲还活着的消息时会喜出望外,但看到她痛苦伤心,觉得恐怕是出于少女的纯洁之心。弓子心理上大概接受不了从自己这样的女人嘴里听到父亲活着的消息吧。

“您爸爸并不依靠我这样的女人生活。”美根子镇静下来,不慌不忙地说,“有一阵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多管闲事照顾过他。可就是那样,他也从来不和我认真交往,从来没有主动到我家去过。我是一个人瞎操心。”

“……”

“是自杀未遂,还是流浪他乡?他那副样子简直认不出来。问他什么,他都不说。我甚至怀疑他得了失忆症,所以想让您去见他,把过去那个爸爸重新找回来。”美根子苦口婆心地劝说。

“爸爸干什么活?”

“这我也不清楚。”

“你和他见过好几次吧?”

“这话只能跟您说,刚才他还头戴马头面具、胸前挂着写有赛马日期的牌子,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走来走去做广告呢。”

“啊!”

“我还看见他坐在隅田川的挖沙船上。”

“挖沙船?”

“不是从河底挖沙吗?您爸爸呆呆地坐在船上,不知是不是当监工。”

弓子做梦也没想到爸爸会这样,在美根子面前羞愧难当,心如刀割。“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