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和母亲(第3/4页)

弓子把蛋花汤盛一点在小碟里尝了尝,觉得有点咸。在这个家里,大家的口味都喜欢清淡。

朝子姐姐对厨房毫无兴趣,点煤气都不乐意。火柴一划,火焰呼的一声喷蹿出来。她说害怕那声音。

敬子做饭的时候,常常叫弓子调味,还带着她去听点心制作讲座。

母亲吃惯了医院的饭菜,口味变成什么样了呢?

弓子小时候常听说母亲跟小孩一样,今天母亲给她的印象的确有这种感觉,不过总觉得有点别扭。

清回来一趟,看家里有客人,又不声不响地走了。

敬子临走吩咐说今天的菜谱是盐水煮蚕豆、鸭儿芹蛋花汤、鸡丝鲜笋饭。弓子略一犹豫,把三个人的饭端到餐厅的白色餐桌上,然后去叫父母亲吃饭。

父亲正在内厅换外出的衣服。母亲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那姿势和父亲刚才的一模一样。她一见弓子进来,连忙坐起来,说:“累了。这个家总觉得让人定不下心来。你爸爸住哪个房间啊?”

弓子无法回答。

“这钢琴是谁的?”

“不是我的。”

“东京站的八重洲变化太大了,真没想到。商店街焕然一新,各种东西应有尽有。我成了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了。”母亲说,“弓子,这个送给你,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

母亲送给弓子一个花盆形状、红白相间的尼龙手提包。

弓子一边觉得似乎不该要一边伸手接过来。“是在商店街买的吗?”

买这手提包的钱还不是妈妈的吗?!

“我住在东京,还不知道有商店街。”弓子又说。

“是吗?我和热海的朋友一起来东京,在商店街买东西,还吃过草莓松饼呢。”

弓子只是微微点点头。

“院子里的花好漂亮。郁金香和水仙花都要挖球根了。这么多蔷薇,开起来一定可香了。谁来照料这些花花草草,是房东大婶吧?”

弓子觉得头晕脑涨,心烦气恼,有一种莫名其妙、无法排遣又难以言状的气恼。

“爸爸也照料。”

“啊,你爸爸他也照料?他不是对花连正眼也不瞧一眼吗?弓子,我这次来东京,打算待两三天,看看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其实已经完全好了,你爸爸还不让我来,真狠心。”

“……”

“听说你爸爸工作不顺心,是吗?”

“……”

“我一个人回去觉得寂寞,弓子你陪我回热海。”

“我明天要上学。”

“歇一天怎么啦……”

“不上学要扣学分的。”

“学分?什么叫学分?”

“国语和英语各五个学分,音乐和体育各三个学分,一个学期必须取得三十二个学分。考试得五学分。如果缺课,就要扣半个学分。”

“以前的女子初中都没有学分什么的。”

“我上高中了。”

“啊,弓子已经上高中了。”

京子双手的手指头按在眉间,手掌捂着脸,那动作看似悲从中来,双手又像玩捉迷藏游戏的儿童那般天真柔和。弓子吃惊地看着她。这时,父亲走出来站在弓子身后,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茶色西服。

“我要出去。弓子,你也一起去好吗?”父亲看了看手表,坐立不安匆匆忙忙的样子。弓子知道父亲想让母亲立即回去,不愿意让自己陪着母亲才出此下策的。

“饿了,吃饭吧。身体一好,食欲大增。这可怎么办?”京子起身跟弓子并肩站着,瞟了一眼弓子的脑袋,说:“哎呀,长得比我还高了。”

母亲和父亲隔着餐桌相对而坐。母亲坐的位置平时是敬子坐的。

弓子准备给他们添饭,就把干蒸锅放在自己手边。

京子一直好奇地看着烤炉兼蒸锅两用的洋式饭锅。她是俊三的妻子、弓子的母亲,但这自欺欺人式的见面实在叫人别扭,干蒸锅的话题可以多少缓和一些尴尬的气氛。

“是不是用这种锅蒸饭才这么香?”京子又端起干蒸锅仔细端详,“东京家家户户都用这个吗?”

“也不是。”俊三嘟囔一句。

“我也觉得不是。这个姓白井的夫人相当赶时髦吗?”

弓子低头不语,父亲也没有回答。

敬子喜欢新产品,这是她参加烹调讲座时看到的,当场就买回来了。

“白井夫人是有两个孩子吗?好像比弓子还大,是吗?”

弓子轻轻点头。

“白井夫人一家子今天都出去了?真幸运——这么说有点不近人情,不过我们可以在一起吃顿团圆饭,我真高兴。”

也许说得天真无邪,听起来却感到在讽刺挖苦。

“医院的饭菜和家里的饭菜味道就是不一样。有几年没吃家里的饭了?味道都忘了。”

整整一顿饭,京子的话没停,讲疗养院的各种琐事见闻,东拉西扯,把俊三和弓子都不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提出来,像他们的老熟人似的谈得津津有味。

俊三无可奈何,也就添了几口饭,几乎没动蚕豆。

京子不仅把自己盘子里的菜吃个精光,还把筷子伸到丈夫的盘子里。弓子不禁失笑,说:“把我的也给您。”

“够了,我想喝茶。”

“嗯。”

“哎哟,这是新茶。对了,现在正是五月……味道真香,茶的味道很浓。医院里净是粗茶。”

京子膀圆脖子粗,不像病了十五六年的人。弓子心想自己的生母应该更加苗条漂亮,所以感到失望。虽然她跟敬子亲,心里头还是一直美化生母的形象。

母亲先前好像不是这个样子。也许生活在姿色出众的妈妈身旁,也就把远离身边的母亲想象得漂亮动人。幸好妈妈没跟母亲见面。

敬子以为弓子体态端庄、发际优美颇似母亲,其实并非生母遗传。

弓子心急火燎地等母亲吃完饭,迫不及待地抱着干蒸锅回到厨房。

“芙美子,把碗筷撤下来!”弓子觉得静不下心来,便用水桶盛了半桶水,在厨房擦地板。

“哎呀,弓子,你在擦地板呀?你也帮女佣干活?”母亲走到厨房,惊讶地说。

弓子没有抬头,似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也不怕坏了你的体形?”

父亲一直惦记着去热海的电车时间。

“电车多的是,一小时一趟……”母亲不急不忙地说。但她明确表示今天回去。

父亲先出大门,催促母亲。弓子心想母亲大概会以为即使父亲不留她,女儿也会挽留她。但弓子没有吭声。

“再见。”母亲关上大门后又打开,对弓子说:“弓子,一定到热海来,趁我还在那儿的时候。”

“……”

“很快就回来的,我已经不是病人了。”

母亲走了。

当两个人踩在长长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消失的时候,弓子跑回房间,打开钢琴盖,反复弹奏练习曲中的一段乐曲,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乐谱,手依然不停地弹奏。她什么也不想,脑子空荡荡的,忘我地按着琴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