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第6/11页)

亨利坐在前厅的一个小沙发上——就是卡斯睡了一整年的地方。他感冒了,一直在咳嗽。他的家很整洁,但很破落。墙皮在脱落,厨房的屋顶有一块已经塌掉了。他看起来比以往更忧郁。或许是因为节日的关系。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不少他孩子的照片,但显然,今年他们是得不到什么圣诞节礼物了。

在他贩毒的那些日子里,如果他需要一台电视机的话,他的买家会用电视机来换一小点毒品。首饰?名牌服饰?他根本不需要离开家门就可以获得这一切。

我问他,在加入教会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一天经济状况会得到改善?

“没有,”他说,“我打一开始就是想为穷人服务的。”

哦,这样啊,但你也不一定要仿效他们的生活方式啊,我打趣道。

他看了看他破败的家,深深吸了口气。

“我在我该在的地方。”

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低垂下眼睛。

然后他说了一些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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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奇,我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人。我这一辈子所干过的坏事,永远也不能被抹掉。十诫中的每一诫,我都触犯过。”

得了,每一诫?

“是的,在我年轻的时候。从某种意义而言,是的,每一诫。”

偷窃?伪证?妒忌?

“是的。”

通奸?

“嗯 —— 嗯。”

谋杀?

“虽然我没有真的扣动扳机,但是我参与了很多凶杀案件。在一条生命被剥夺之前,我有机会站出来阻止,但是我没有。所以我参与了凶杀。”

他避开我的目光。

“贩毒是个很凶残的行当,狗咬狗,弱肉强食。在我过的那些日子里,很多人被杀。每天都有人丧命。”

“我恨过去的我。虽然我被关进监狱是因为一宗我没有犯下的罪,但我出狱后犯下的罪行足以把我重新送进监狱。我很懦弱。我也很凶残。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样了,但过去的我就是那样的。”

他叹了口气,“那就是过去的我。”

他把下巴垂到了胸口。我听到他鼻子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

“我该下地狱的,”他低声说。“我过去做过的那些事情,上帝是不会忘记的。上帝是正义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告诉我的会众们,不要把我放在圣坛上。我教导大家不要种下苦果,期盼收获美食。我自己就种下了那么多苦果……”

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恐怕收也收不完。”

我不明白,我说。如果你觉得你会受到惩罚……

“为什么还要服侍上帝?”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我还能怎么做呢?这就像每个人都离他而去的时候,耶稣问他的门徒,‘你们也会离去吗?’彼得回答说,‘主,我们能去哪里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离开了上帝我们能去哪里?他是无所不在的。”

但是,亨利,你在这里做的所有善事……

“不,”亨利摇着头说。“进入天堂的道路不是靠积德行善而铺就的。如果我们每行一善都要以此作为上天堂的依据,那么我们就失去了那个资格。我在这里每一天所做的,我的余生在这里所做的,都是在说,‘上帝啊,不管你为我准备了什么样的永生,请让我对你有所回报。我知道这么做不能抵消罪恶。但是请让我在离去前,用我的生命成就一些事情吧……”

他长长地,吃力地吐了口长气。

“然后,主啊,我就任你处置了。”

夜已深,寒冷依旧。亨利的过去似乎充满了房间的角落。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我站起来,拉上外套的拉链。道了晚安之后,我踏着雪离去。

******

我曾认为自己什么都懂。我是个“聪明人”,我“善于解决问题”,因为如此,我获得的成就越多,我就自视越高,嘲笑一切看起来愚蠢或者简单的事情,甚至是宗教。

但那个晚上我开车回家的路上,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我既不优秀,也不聪明,我只是比较幸运。我应该为自认为洞明世事而感到羞愧,因为就算你感觉懂得所有的事情,你还是会感觉无所归依。有那么多的人活在痛苦之中——不管他们多么聪明,多么有成就——他们哭泣,他们呼喊,他们受伤。但他们没有向下看,而是向上看,那也正是我应该看的地方。因为当世界安静下来,你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的时候,每个人所需要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关怀,爱,以及一颗安宁的心。

或许他的前半生过得比大多数人都要糟糕,或许他在后半生里做的不错。但是那个晚上之后,我再也没有怀疑过亨利·科温顿的前半生会影响到他的未来。圣经上说,“不要评判。”但是上帝是有权那样做的,而亨利的每一天都活在这道训诫中。那就足够了。

一月

天堂

一月来了,日历又该换新的了,二〇〇八年伊始。在这一年里,美国换了新的总统,经济震荡,民众信心大跌,成千上百万人丢失了工作,没有了家。风雨欲来。

这期间,“大先生”所做的就是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默默沉思。在历经了大萧条和两次世界大战之后,他不会为了任何头条新闻而一惊一乍。他远离外面的世界,转而聆听内心的世界。他祈祷。他和上帝交谈。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他倍加珍惜日常生活:祈祷,燕麦早餐,含饴弄孙,和蒂拉坐车外出,打电话给老教友们。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又去拜访他。我的父母计划稍后过来接我,然后和我一起吃午饭。午饭之后我要飞回底特律。

两周之前的那个星期天的晚上,教会为“大先生”组织了一次特别的聚会,纪念他从业六十周年。那次聚会像是一场庆功会。

“让我告诉你,”他边说边摇头,似乎是仍然无法相信,“好些多年没有见面的人都来了,我看着他们像离散多年的朋友那样互相拥抱、亲吻——我哭了。我哭了。看到我们一起创造出来的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我的老教会?那个安息日早晨人们聚会的小地方,那个各种节日里,孩子们从车子里跳出来,蹦蹦跳跳跑去上教会学校的小地方?不可思议?这样说好像太过崇高了。但是“大先生”合拢双掌,几乎像祈祷一样小声低语道:“米奇,难道你没有看到吗?我们创造了一个社区,”看着他衰老的脸庞,松垮的肩膀,我想到他六十年来不知疲倦地投身于教育,聆听,努力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是的,相对于目前世界的走向,他所创造的,也许“不可思议”确实是个贴切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