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赤(第6/7页)

就这样,小小的木屋建了起来,至今他已经住了很多年,萨莉也成了他的妻子。和她一起生活的最初几星期令他狂喜不已,但那之后他并未享受到多少快乐。出于疲惫她的确屈从了他,但屈从的部分却是她最不看重的。她黯然的心灵逃避着他,她根本就不在意他。她仍然爱着阿赤,始终等着他回来。只要获得阿赤的任何线索,尼尔森知道,她会立即抛下他的爱、他的温柔、他的同情、他的慷慨大度,毫不迟疑地离开。她根本不会在乎他的悲伤。极度的痛苦攫住了他,他徒劳地想击破她那顽固的、一直阴沉沉抵抗着他的自我。他的爱变得苦涩。他试图用温柔体贴来融化她的心,但她像以前一样心如磐石;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有时他发脾气骂她,她也只是默默饮泣。有时他觉得她不过是个骗子,那黯淡的灵魂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他无法踏进她内心的圣殿,是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圣殿可言。他的爱成了牢狱,他渴望逃脱出去,只需简单地打开牢门,就能重见天日,可他连这点儿气力都没有。这是一种折磨,最后他变得麻木、绝望,那团火焰终于自行燃尽,当他看见她的目光落在那座窄桥上,也已不再升腾起怒火,只是感到不堪忍受。多年以来他们一直住在一起,维系他们的不过是习惯和方便,回忆起过去自己那份激情他会淡然一笑。她已是一位老妇人,因为岛上的女人老得很快,如果说他已不爱她,那他也是宽容她的。她不去打扰他,而他则满足于自己的钢琴和藏书。

这番沉思让他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

“现在我回过头去看阿赤和萨莉那段短暂热烈的爱情,我想,也许他们应该感谢无情的命运在他们的爱正处于顶峰时将彼此拆开。他们承受了痛苦,但这痛苦之中包含着美,使其免于遭受爱情真正的悲剧。”

“我不懂你到底什么意思。”船长说。

“爱的悲剧不是死亡或者分离。你以为他们两人多久以后才会开始不再在乎对方?哦,你曾经全身心去爱一个女人,她离开你的视线一步都让你无法忍受,可后来意识到就算再也看不见她你也无所谓了,这才真正让人痛心疾首。爱情的悲剧是冷漠。”

不过,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件让他诧异的事情发生了。尽管他是对着船长说话,但并不是真的在交谈,不过是将他的想法转变成语言说给自己听。他的目光固定在面前这个人身上,却对其视而不见。呈现在他眼前的,不是他所见到的这个人,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形象,就好像他正在盯着一面让人变得矮墩墩或者极其细长的哈哈镜,但现在恰恰反了过来,在这个又粗又肥、面目丑陋的老家伙身上,他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年轻人的影子。他又快速端详了一番。这个船长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溜达到了这个地方?他的心猛地一颤,让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一种荒唐的猜疑把他震住了。他的推测似乎全无可能,不过或许就是事实。

“你叫什么名字?”他冷不丁问了一句。

船长的脸皱了起来,他狡猾地嘿嘿一笑。此时的他看起来心存不良,粗俗得可怕。

“已经好长时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我自己都快忘掉了。三十年前,这些岛上的人叫我阿赤。”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暗笑,巨大的身形随之晃动,令人厌恶。尼尔森打了一个寒战。阿赤倒觉得很有趣,泪水涌出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尼尔森倒吸了一口气,因为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是个当地人,带着点儿居高临下的架势,身形壮实但并不肥胖,皮肤黝黑——当地人随着年龄增长会变黑,头发也白得厉害。她穿一件黑色的长罩衫,薄薄的衣服掩不住她丰满的乳房。那个时刻到来了。

她跟尼尔森说了一些家务事,他也做了回答。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对她来说是否像他感觉的那样不自然。她朝窗边坐在椅子上的人冷淡地扫了一眼,便走出了房间。那个时刻就这样来了又去。

尼尔森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慌,然后说:“如果你能留下跟我吃顿饭的话,我会十分高兴。家常便饭而已。”

“我看算了吧。”阿赤说,“还没找到那个格雷。把东西交给他以后,我就得回去了,明天要返回阿皮亚。”

“我叫个孩子给你带路。”

“那太好了。”

阿赤颇为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瑞典人叫来一个在种植园里干活的孩子,告诉他船长要去什么地方,那男孩便走上了那座桥。阿赤准备跟上他。

“别掉下去啊。”尼尔森说。

“绝对不会。”

尼尔森望着船长越过桥去,等他消失在椰树林后依然望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地坐回椅子里。难道这就是那个让他无法得到幸福的人?这就是萨莉多年来一直爱着、死心塌地等着的人?这太怪诞离奇了。猛然间一阵狂怒涌了上来,使他几乎本能地一跃而起,把周围的东西统统砸烂。他受骗了。他们互相终于见了面,自己却不知道。他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毫无快乐的笑,一直笑得歇斯底里。神明对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现在他已经老了。

最后萨莉进来告诉他饭已经备好。他在她面前坐下,强迫自己咽下几口,一边捉摸着如果告诉她方才坐在椅子里的那个肥胖的老家伙就是她依然满怀春情挂记着的恋人,她会怎么说呢?多年前她使他饱受煎熬,令他痛恨,若在当时他一定会很乐意告诉她,阿赤来过又走了。那时他情愿像她伤害自己那样去伤害她,因为他的仇恨就是他的爱。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无精打采地耸了耸肩。

“那个人是谁?”这时她问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也老了,不过是个又胖又老的土生女人。他真不明白当初他为什么爱得那么疯狂,将自己灵魂中最宝贵的一切放在她的脚下,她却毫不怜惜。浪费!这是天大的浪费!而现在,他看着她,心里只感到鄙视。他终于耗尽了耐心,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是一艘纵帆船上的船长,从阿皮亚来的。”

“哦。”

“他给我捎来老家那边的消息。我大哥病得很厉害,我得回去一趟。”

“要去很久吗?”

他又耸了一下肩膀。

[1]意大利里米尼领主之子,因与其长兄乔万尼之妻弗兰切斯卡偷情而双双被杀。见但丁《神曲·地狱篇》。

[2]阿赤原文为“红色”之意。船长要找的人名为格雷,意为“灰色”。

[3]公元前四世纪的希腊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