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路德维克 2(第2/3页)

是的,眼下这个计划正在顺利实施。我从接待处附近提起埃莱娜的小箱子,陪她上楼到她的房间里——顺便提一句,这一间跟我的那一间一样差劲。尽管埃莱娜有一种可笑的习惯,总把什么事都形容得比真实情形要好得多;但她这一回也不得不说房间不好。我对她说不必为此不高兴,咱们自会有对付的办法。她朝我投来大有深意的一瞥。接着说她想要稍微梳妆一下,我回答说这很应该,我在楼下大厅里等她。

当她下楼的时候(敞开的风衣下穿着一条黑裙子,橙红色毛衣),我再次暗暗赞赏她的确漂亮。我对她说一起到一家餐厅吃午饭,这家虽然很平庸,但已经是此地最好的了。她对我说,既然这里是我的家乡,她就悉听我的安排,保证言听计从(她显然选择了多少带有双关意义的字眼,这一理解很可笑,但很让人开心)。我俩按我上午的路线走,也就是我为找一顿像样的早餐而来回跑的冤枉路。埃莱娜又说她非常高兴来到我出生的城市。但是虽说她真的是第一次来,但她却并不东看西看,也不关心那是什么地方,什么单位,一点不像一个初到某地的客人。我暗暗纳闷: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究竟是出于麻木不仁,已经没有了常人有的好奇心呢,还是因为她心里只装着我,别的什么都不想了呢,我巴不得她属于第二种假设才好。

我们从巴罗克纪念建筑旁经过,圣徒顶着一团云彩,云彩上是天使,天使上又是一团云彩,然后又是一个天使。蓝天比上午更加湛蓝;埃莱娜脱掉风衣,搭在胳膊上说天真热,这股热气使干燥的尘土更不堪忍受;广场中心,雕塑矗立着像座小山,仿佛是一角陨落的穹宇再也回不到天上似的。我心想,我俩也是偶然抛落到这个行人出奇稀少的广场,它的小公园、餐馆,都是无可挽回地抛落到这儿来的;我们的思想、言谈,纵然向上攀登升腾,也是枉然,我们的行为却是低下的,和这块土地本身一样。

当时确实这样,这种鄙俗感向我猛烈地袭来;我为之震惊;我更诧异的是,我竟然会乐于接受甚至是带着一种欢欣鼓舞和轻松宽慰的心情容忍这种鄙俗。随后我相信,走在我身边的,其用意虽比我略高,但任我把她引向下午那几个暧昧的小时,我也就越发高兴起来。

餐馆早已开门,但大厅还是空的:十二点还差一刻呢。桌子已摆好;对着每张椅子,上汤用的盘子用一块餐巾纸盖着,上面堆放着勺子、刀叉。还没有来人。我们坐在一张桌子边上,拿起餐巾纸和刀叉,把它们分放在每个盘子的左右,等着。几分钟后,一个服务员出现在厨房那边的门口,懒洋洋的目光朝大厅慢慢看了一会儿,就要走开。

我叫他:“服务员!”

他转过脚跟,朝我们的桌子挪了几步。“你们要什么?”他问,离我们有五六米远。“想吃饭,”我坦白地说道。他答道:“得到十二点!”于是他又来个一百八十度,朝他的避风港走去。“服务员!”我又叫。他回过身来。“对不起,因为太远我没法不大声,你们有伏特加吗?”

“没有,没有伏特加。”

“那么你能给我们上什么?”

“刺柏子酒。”他老远说道。“太差了点。”我顶他说,“得了,就拿两杯刺柏子酒吧!”

“我都没先问问您喝不喝刺柏子酒,”我对埃莱娜说。

她笑了:“我是不喝的,没这习惯!”

“没关系,”我回答她说,“您会习惯的。这儿是摩拉维亚,刺柏子酒是摩拉维亚人最喜欢的酒。”

“好极了!”埃莱娜表示很高兴,“对我来说,在这种小饭馆吃一顿,跟司机和工人们在一起,吃点喝点最平常的东西,那是最好不过的。”

“您也许还经常用啤酒杯来干朗姆酒吧?”

“那还不至于!”埃莱娜改口说。

“不过您喜欢跟普通老百姓在一起。”

“这倒是真的,”她说,“我讨厌那些豪华的夜总会,那些服务员低三下四的,端着堆得山一样高的菜盘子。”

“绝对同意您的意见,最好不过的就是这种小饭馆,服务员也不管你是什么人,店堂里烟雾腾腾,臭气熏人!尤其是有刺柏子酒,比什么都好。想当年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我从来不喝别的。”

“我也是,喜欢简简单单的伙食,比如炸土豆或洋葱炒香肠,我就认为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这个人疑心很重,要是有人想起来告诉我说他喜欢什么或者不喜欢什么,我从不信以为真,说得更准确一些,我不过是把这看作是人家想要给自己树立某种形象而已。我才不信埃莱娜会觉得在肮脏小馆子里倒比在干干净净、通风好的餐厅里还要痛快,或者说她更喜欢蹩脚的白酒而不喜欢好葡萄酒。不过也不能因此说,她的这种信念就毫无意义,这实际上表明,当年革命狂热时期的一些情感在她身上仍有余留,那时候人们热衷于提倡一切“普通的”、“大众化的”、“朴素的”、“粗实的”东西,一切“精致”和“高雅”的形式都会遭到唾弃。埃莱娜的态度让我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从她的通身上下我可看出她的的确确是泽马内克的妻子。很快,我上午的心不在焉渐渐消失而精神陡长。

服务员用小托盘端来两杯刺柏子酒,放在桌子上,同时放下一张打印纸,勉强可认出它是一张杂七杂八的菜单(显然不知道是第几份复制件了)。

我举起酒杯说:“好吧,让我们以这种大众化的刺柏子酒来碰杯!”

她笑了,跟我碰杯,还一本正经地说:“我总是怀念过去那种朴朴实实的正派人。一点也不复杂,清澈透亮。”

我们喝了一口,我说道:“这样的人是很少的。”

“不过有,”埃莱娜回答,“您就是一个。”

“瞧您说的!”我反驳。

“不,您是的,您是的。”

她竟然会这样按自己头脑中的理想形象去套现实,我不禁目瞪口呆。不过我还是毫不迟疑地认可了埃莱娜给我的评语。

“谁知道呢。也许吧,”我说,“正派,清澈透亮。可这又怎么样呢?要紧的是,保持自己的本色,心里想什么,就要什么,怎么样,不怕难为情。人人都随大流。人家告诉他必须这样,必须那样,那他就拼命按这个干,也不想想自己过去和现在都是什么情况。一下子,他们全没了个性,一丁点儿也没有。最最要紧的,人应当敢于我行我素。埃莱娜,我跟您说个明白吧,您一开始就使我喜欢,我想您,不管您有家没家。我不能不这么说,我也不能不把这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