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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这个既定的事实。

“只要他快乐就好。”莎拉耳语着。

“只要他快乐就好……”哈拉德应道。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仿佛两人不约而同都真的希望拉斯穆斯快乐就好。上帝啊,行行好,请将不可能的化为可能,让他们的儿子快快乐乐……

屋内一片寂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地下室锅炉间传来的搅动声。窗户透进一抹冰冷刺骨的夜风。不管天气如何,哈拉德总希望睡觉时能保持室内通风,还是给窗户留了一点缝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肺彻底浸在冷凉沁骨的空气里。

“你睡着啦?”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枕边的老伴。

莎拉没睡着。她在哭泣。

他再次坐上前往斯德哥尔摩的火车;其实,他甚至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搭上火车的此刻,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感到彻底解脱,甚至某种胜利感,可是这些感觉全被悲戚、哀恸,甚至无止境的堕落所取代。

这几天,每当父母出门上班,只剩他一人在家时,他就会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本杰明。他的声音如同一股暖流,贯通了他冰冷的心,两人同声欢笑,给彼此加油打气,让他更加坚定一定要出柜不可!

这就是他对父母摊牌的原因。

不过,平常最常在他旁边碎碎念的,还是芬兰人赛尔波。

“见鬼去吧,我们不能只告诉他们,我们无所不在,我们要用行动真正向他们宣战!从每一个衣柜里出来!从这该死的国家躲藏的洞穴里出来!”

赛尔波甚至引用美国人哈维·米克的话,他是美国第一个通过选举成为公职人员的同性恋者。数年前,加州议会试图通过一项允许解聘所有同性恋教师的法案,他二话不说就和这条法案的所有支持者杠上了。

哈维·米克的信念与勇气深深鼓舞了他们,当他遭枪击身亡时,保罗就曾说过:“他会变成同性恋者的烈士,就像该死的马丁·路德·金一样。”

哈维·米克的演讲稿被翻译成瑞典语,刊登在《革命》杂志上。赛尔波高声为大家朗诵这些演说,念到激动处忍不住全身颤抖。

“只要我们还安静、认命地待在衣柜里,就永远无法赢得权利。……我们挺身而出,就是要对抗一切谎言、流言与恶意的扭曲。……我们挺身而出,就是要说出关于同性恋者的真相,只因我已彻底厌倦保持沉默。……我就是要说出真相。我更希望,你们也能挺身而出,说出真相!……你们一定要出柜!出柜吧!勇敢地在你们的父母、家人面前出柜吧!”

你们一定要出柜!

好一句至理名言,犹如醍醐灌顶。

要造成改变,他们只有亲自证明,他们无所不在,他们都只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不是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他们为人儿女,存在于社会各行各业中,医生、警察、公车司机、歌剧演员、邻居、老祖母、幼儿园老师、健美先生,家家户户,每一间教室,每一个偏远小镇,每一处工作场所,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我们不是异类!”赛尔波用颤抖的声音宣誓道。

“哎呀,对他们来说我们就是外星人嘛!”保罗继续呱呱叫,又点上一根烟。

拉斯穆斯心想,这就跟他从小受洗加入教会的同学一样,想要获得救赎,就必须受洗。

身为同性恋,想要获得救赎,就必须出柜!

但是在爸妈面前,向上天借胆,说出这句话,真是够难的!

从他在车站见到父母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天人交战,犹豫再三。其实,他刚下火车时,就应该跟他们讲清楚的。

对啊,就在月台上大吼,一次搞定嘛!

我是同性恋!

但想归想,他就是做不下去。讲话总要挑时间,出柜也是。

特别是在几个月后的初次见面,更要注意。就像打电话一样,你不能激动地打电话给人家,撂下一句“我是同性恋”,然后就挂断。他曾想过写信,也动笔写了几句,但总是无法收尾。最后,他毅然决定在这次返家时向父母说清楚。

从首都回到科彭的火车上,他一直异常紧张。刚上火车时,出柜的意念还相当清楚,极为坚定,他甚至有种胜利者的感觉。但随着火车越来越接近维姆兰省,他竟开始动摇,意志也越来越模糊,完全无法集中。

为什么现在出柜又变得重要起来了?

难道就不能让老爸老妈耳根子清静一点,当个乖宝宝,在回家这几天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吗?过完这几天,上火车回斯德哥尔摩,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他们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一切。不是吗?

不用闹别扭,不用斗气,他甚至不需要瞎掰说谎。

只是没说老实话罢了。

他们好久没见面,为什么要让他们难过呢?为什么要让他们失望?为什么?

不,他们迟早要失望的!

其实,他早想对他们开骂,只是一直忍住没发作而已。

这都是他们的错,总是爱他爱得这么紧迫盯人,活像两条张开大嘴、伸出舌头、围在他旁边大声狂吠的狗一样,搞得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适应。

他们显然不想了解他的想法,他的新身份,要怎样才能强迫他们正视?他们最希望的,恐怕还是他重新变成小宝宝,继续让他们疼,让他们哄!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回家不过短短几天,他为什么不能迁就他们一下?

顺从他们,迁就他们。

所以,他没说话。

一直不说话的结果,就是越闷越气,怒火中烧。

他开车到阿尔维卡拜访高中好友蜜,将自己的忧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他们边抽烟边喝着咖啡,她从书架上取下瑞典作家爱格涅丝·冯·科鲁森娜(2)的书,其中一篇名叫《宝莲家的小姐》,这可是两人高中时期最喜欢的文章。这段故事的主角是丑恶的女教师蓓儿,她“眼神中燃着熊熊欲火,炙热的渴望,像个男人般盯着女孩子看。对她而言,色诱年轻女性是天经地义的事,年轻女孩的身体仿佛含苞待放、散发芳香的鲜花。

“从出世的那一刻,她血液中就流着这个牢不可破的恶咒……”

腐败又阴沉的蓓儿,所到之处全是死亡、疾病与背叛。

“花朵一边从粼光闪闪的水面探出头来,迎接阳光,一边从地底下,阴晦的腐朽中汲取所有养分与生机……”

拉斯穆斯笑得乐不可支。蜜在朗读这一章时,还刻意调整自己的声音,让声音听起来更逗趣讨喜。两人都心知肚明,拉斯穆斯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表面上是一朵鲜花,实际上从烂泥里汲取所有养分,所有生机。蜜朗读完毕时,两人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语不发。拉斯穆斯打了个冷战,想到在同志圆环的搭讪与眼神游戏,想到克拉拉教堂北街那些开着车子、转来转去的家伙,想到跟他睡过的众多男人,他甚至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又想到,他绝不能将这些事告诉蜜或其他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