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6/7页)

融化和凝固……他明白这种思想的断裂,这种事物内部的断层意味着什么。年轻时,他就在尼古拉·弗拉梅尔的著作中读到过关于黑功的描写,尝试对外形进行融解和煅烧,是实现大功的最困难的阶段。堂·布拉斯·德·维拉经常郑重其事地向他断言,一旦条件具备,无论你是否愿意,这一过程就会自动进行。年轻读书人曾经冥思苦想过这些格言,他觉得它们是从不知哪一部阴森森的,但也许是确凿的天书里摘录下来的。炼金术里的这种分离如此危险,以至于秘术哲学家们谈及时语焉不详;它如此艰巨,以至于无数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获取。从前泽农却将它混同于一种轻而易举的反叛。后来,他抛弃了这些跟人类的幻想一样古老的乱糟糟的胡思冥想,在炼金术老师们传授给他的东西里,他只保留了几个实用的配方,他选择对物质进行融化和凝固的方式,是用事物的本身来作试验。如今,抛物线的两条边相接了;哲学之死完成了:在探寻过程中被酸液烧灼的操作者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是易碎的蒸馏釜,也是容器底部的黑色沉淀。人们以为能够限制在实验室之内的经验扩展到了一切。因此,炼金术探险中随后的步骤会不会不是别的,而是梦幻?有一天他是否也会经历白功的苦行般的纯粹,然后还会经历以精神和感官相结合的胜利为特征的红功?从裂缝的深处诞生了一只喀迈拉。他出于大胆而说,就像从前出于大胆而说。突然,他停下来,猛然勒紧自己的缰绳。大功的第一阶段已经耗尽了他的一生。就算有一条路,而且人可以从这条路上通过,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走得更远了。或许,这种思想的腐烂、本能的死亡、外形的扭曲是人的本性几乎无法承受的,经历了这些过程之后,随之而来的也许就是真正的死亡,倘若这样,他倒想看看究竟是通过哪一条路径;或许,精神从那些引起眩晕的领域回来之后,又会回到惯常的套路之中,只不过它所具备的官能就像清洗过之后那样更加自由了。倘若能看见这一切的效果该多好。

他开始看见效果了。施诊所的活计不再让他感到疲劳,他的手和眼光从未像现在这样有把握。他用精湛的技艺为那些每天早上耐心等待济贫院开门的穷人看病,就像他从前给王侯们治疗。他再也没有丝毫野心或畏惧,这让他可以更自由地运用自己的方法,并且几乎总是获得好的结果:这种完全的专注里甚至没有掺杂怜悯。他天性中的硬气和警觉似乎随着年岁加强了;他不像从前那样怕冷;他看上去对冬天的霜冻和夏天的潮湿毫不在意;他在波兰患上的风湿也不再折磨他了。从前他在东方染上过间日虐,如今也不再感觉到它的后遗症了。院长指派了一名修士到济贫院来帮忙,无论是这位修士每天从食堂给他送来的食物,还是在客栈里点的廉价饭菜,他都毫不在意地吃下去。肉,血,内脏,一切曾经跳动过和生存过的东西,在他生命中的这段时期都令他心生厌恶,因为动物跟人一样死于痛苦,而他不愿意消化垂死的滋味。在蒙彼利埃的一个屠户的店铺里,为了验证动脉的跳动和心脏的收缩是否一致,他亲手杀过一头猪,从此以后,他认为再也没有必要用两个不同的词语来指称我们屠宰的牲畜和杀死的人,来指称咽气的动物和垂死的人。在食物方面,他越来越偏爱面包、啤酒、稀粥,它们还保留着某种来自土地的厚实的滋味,他也喜欢水分充足的绿色植物,清新的水果,还有肥美的地下根茎。他在饮食上的这些节制,客栈老板和伙夫修士以为是出于虔诚的意愿,因而赞叹不已。然而,有时他也专心致志地咀嚼一节肠或者一块带血的肝脏,为的是向自己证实,他拒绝吃这些东西是出自头脑,而非一时的口味。他一向不在意自己的衣着:出于无心或者不屑,他不再添置新衣物。在肉欲方面,作为医生,他仍然跟从前一样告诉病人做爱有助于恢复元气,就像在一些别的情形下也许会劝他们喝点儿酒。在他看来,对于我们当中的很多人而言,这些热烈的秘密仍然是前往火的王国的唯一途径,我们也许只是它的一些微弱的火星;然而这种美妙的上升稍纵即逝,他不免暗自怀疑,一个如此受制于此类事情的常规,如此依赖于生殖器官的行为,对于哲学家而言,这种体验之所以值得去实践,只是为了随后将之放弃。至于贞洁,不久前他认为这是一种需要反对的迷信,如今却成了他的安详的表现之一:他品味着当我们对某些人不再有欲望之后,而获得的对他们的冷静的认识。然而有一次,他在一次偶遇中受到诱惑,重新尽情享受这种游戏,并且对自己的力量感到惊讶。还有一天,修道院里的一个无赖在街上兜售施诊所里的油膏,他对此人大为光火,然而与其说他的怒气是本能的,不如说是故意的。还有一次,他做完一个圆满的手术之后,甚至感觉到虚荣心如同一股轻烟飘过,就像我们任由一只狗在草地上摇头摆尾。

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出门采草药,途中发生的一件无关紧要甚至滑稽的事情,引起了他的思考;这件事对他产生的影响,就像某个神秘的圣迹对于一位虔诚的信徒那样,仿佛是一个令人豁然开朗的启示。天刚蒙蒙亮他就出城往沙丘的边缘走去,他随身带了一只放大镜,那是他让布鲁日的一位眼镜匠根据他的特殊要求制作的,用来仔细察看采集来的植物的侧根和种子。时近正午,他趴在沙地上的一个低洼处,头枕在胳膊上睡着了,放大镜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一丛干草上。醒来时,他以为看见一个动物贴在自己的脸上,它出奇地灵活,是一只昆虫或者软体动物在阴影里晃动。它的外形是球形;它的中间部分是闪亮而潮湿的黑色,周边是一圈略呈粉红的暗哑的白色;外围长着像流苏般的细毛,附着在一个柔软的褐色外壳上,上面有沟壑,微微鼓胀。这个脆弱的东西里有一种几乎令人惊骇的生命。他的视觉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形成想法,他就立即意识到,他看见的东西不是别的,是被放大镜反射并放大了的他自己的眼睛,草和沙子就像镜子后面的锡汞,形成了放大镜背后的底色。他坐起来,陷入沉思之中。他刚才看见的自己是通灵者;他摆脱了惯常的视角,近距离地注视这个器官,它既微小又巨大,既贴近而又陌生,活跃然而易受伤害,它具备的能力虽不完善却无比神奇,他依赖它来看宇宙万物。他从刚才看见的图像里并不能引出任何理论上的结论,然而它却不可思议地增加了他对自我的认识,以及他关于构成自我的无数物体的概念。如同某些版画上的上帝之眼,这只人的眼睛成为了一种象征。要紧的是赶在天黑之前,将这个世界经它过滤的那一点点东西采集起来,加以验证,如果可能的话,修正其谬误。在某种意义上,眼睛与深渊构成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