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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大伙儿动起手来。

司机拿着两个铁锹,阿尔伯特从车里拖出一张很大的篷布,展开铺到地上,有了这张布,一会儿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土填回坑里。黑夜中有些许亮光,左右两旁都能看到十来个凸起的坟墓,就像是走在田地里,脚下踩着许多被大得可怕的鼹鼠翻起来的泥土堆。上尉大步流星向前迈着步子,跨过一个又一个士兵的坟墓,他显得无比傲慢,身后是阿尔伯特和司机,年轻女人跟在后面迈着小步跑。玛德莱娜这个名字,阿尔伯特很喜欢,他奶奶就叫玛德莱娜。

“挖哪儿?”

时间过去了很久,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小路,上尉有些不耐烦,转过身来,低声问着阿尔伯特,声音里带着一些愤怒,因为他想快一点结束这件事。阿尔伯特四处找寻着,只能耸耸肩,表示仍然没有发现之前做好标记的地方,他努力地回忆着,不,不是这里。

“不是这里。”他说。

“你确定吗?”司机疑惑地问。

“是的,我确定,不是这里。”阿尔伯特回答。大家讲话声都很低,像是在参加一场庆典,生怕被人听见。

“喂,老兄,你快点行不行!”上尉发火了。终于,他找到了那个地方。

在木头十字架上,有一个很小的牌子,写着“爱德华·佩里顾”。

三个男人站在一旁,佩里顾小姐走上去,悄悄哭了起来。司机放下铁锹,走开,仔细观察四周,以防有人发现。夜越来越黑,只能勉强察觉到一点动静,比如这位年轻姑娘脆弱的样子。她身后,大家都恭敬地低着头,而上尉却看向四周,一脸担心,这里的情况似乎让人不太舒服。阿尔伯特主动走上前,伸出双手,十分温柔地放在玛德莱娜·佩里顾的肩膀上,她转过身看着阿尔伯特,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后退了一两步。上尉递了一把铁锹给阿尔伯特,一两秒之内,年轻女子就默默走开了。大家挖了起来。

泥土很沉,一铲一铲挖得很慢。时间不等人,正前方,尸体埋得不算很深,还有些部分露了出来,一到明天,老鼠们就会发现这里,他们不能挖得太远。阿尔伯特紧张害怕到了极点,总是停下来听四周的动静,他发现佩里顾小姐一个人待在一棵树旁,一动不动。她也很紧张,拿出一根烟,焦虑地抽了起来。这让阿尔伯特有些惊讶,因为那场景和他自己抽烟时一模一样。普拉代勒也看了一眼,埋怨道:“快点儿吧,我们不能在这里久待。”大伙儿又忙了起来。

为了避免碰到泥土下的尸体,大家都小心翼翼,因此花了很长时间。一铲一铲的泥土被掀起,在篷布上堆了起来。阿尔伯特犹豫着:佩里顾一家要怎样处理这具尸体?把他埋到自家大院里?像现在一样,在深更半夜悄悄埋起来?一想到这儿,他就停了下来。

“太好了!”上尉俯着身子吹了一声口哨,小声说。

他并不想让年轻女子听到这句话。泥土下有些东西渐渐露了出来,但很难辨认清楚是什么。越是现在,就越是要注意,以防损坏尸体。

阿尔伯特每铲一次土都十分仔细,普拉代勒有些不耐烦。

“快点儿!别犹豫,没什么问题的,快点儿!”他小声说道。

突然,铁铲掀开用来包裹尸体的大衣,一股难闻的气味飘出,让人感到恶心,上尉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阿尔伯特也一样,向后退了几步。但战争期间,他早已闻过尸体腐烂的味道,特别是在他当担架员时,更不要说还和爱德华一起,在战地医院那间房子里待过一段时间!一回想起那些日子,阿尔伯特就……他抬起头,看到了年轻的女人,她远远站在一边,拿着手帕捂住鼻子。阿尔伯特十分疑惑,她到底爱不爱她的弟弟!

普拉代勒用力推开他,从坑里爬了出去。佩里顾小姐就站在一步开外,他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不让她面对尸体。阿尔伯特一个人待在坑里,那里面弥漫着尸体腐烂的臭味。年轻的女人已经泣不成声,不想靠近,摇着头,看起来无法接受这一切。阿尔伯特也有些忍受不住,身体抽搐了几下。坑正上方是普拉代勒的身影。这样的场景对阿尔伯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即使这个坑不太深,里面的空气似乎突然凝结,让人胆战心寒,他害怕得汗水直流。从坑里往上看去,上尉就站在坑边,曾经那些不好的回忆直冲脑门:泥土又一次扑来,他全身开始发抖,最后整个人都被掩埋在下面。可一想到战友爱德华,他强忍着再一次俯身挖起来。

你想想就可以知道,这些事是怎样让人心碎。他用铁锹小心翼翼翻动泥土,因为土壤黏黏糊糊的,很难风化分解掉,而尸体被严实地包裹在军大衣里,极大减缓了腐烂的速度。布料紧密地和湿润的泥土块贴在一起,尸体的胸肋露了出来,肋骨处几处腐烂的皮肤有些发黄,还带些灰黑的血块,那上面爬满各种各样的虫,有好些还正在啃食尸体。

坑外传来一声尖叫,阿尔伯特抬头看过去,年轻女人已泣不成声,上尉一边拍着肩膀安慰着她,一边对着阿尔伯特呵斥:“快一点儿,你慢悠悠地干什么?”

阿尔伯特扔掉铁锹,爬出坑,准备跑得远远的,想着这个可怜的士兵,年纪轻轻就死了,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般,痛得难受。现在,司机已经和另外一群可怜人谈起了价钱,而上尉正忙着把尸体弄到木棺里面,因为要快一点完成,他完全不在意手下拖动的是谁的尸体……不过唯一相同的是,那个被绑在医院里,半张脸不见了的爱德华和这具尸体都散发出同样难闻的气味。一想到这件事就让人无比难过,同样的士兵,同样的命运。

看到阿尔伯特走过来,司机长叹一口气。转瞬间,他掀开盖在卡车上的篷布,拿起一把铁质挂钩,钩住放置在车最里面的木棺,用尽全力往自己这一头拉。不一会儿,两人就抬着木棺走在了墓地的小路上,司机在前,阿尔伯特在后。

司机走得太快,阿尔伯特像平时那样有些跟不上脚步,最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小跑跟在后面,似乎每一步都要松手或者直接摔倒在地。最后,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之前挖好的坑旁边,这里味道极其难闻。

这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橡木棺材,上面有好几个镀金的把手,棺材盖上还镶着一个用铁锻造的包金的十字架。这和墓地有些格格不入,因为这里是用来放棺材的,不是一个要装饰得奢华的场所。战争期间,这样的场景不常见,只有那些富人才拥有一个死后可以躺着的床,而那些年纪轻轻就死了的人只能睡在一张草席上,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这样的想法一直纠缠着阿尔伯特,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然而,身旁的每个人似乎很轻松就接受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