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6/9页)

第一次爆发惊到了他─那不可理喻的暴怒,自己的靴子在她身体上踢出的闷响,她一声不吭,张着嘴,闭着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想打她这么久,他曾指望她因害怕或疼痛而号啕哭叫。事后他才反应过来,也就是在他扶她起来的时候,他曾经很想知道她是否真的任何声响都发不出来,那份好奇心现在得到了彻底的解答;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更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他对自己的行为怒不可遏,当他打来水,帮她擦去脸上的血迹时,又对她如此惊讶、凄凉且顺从而感到震怒。

他默默告诫自己,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但是,日后显然复发了。在他的体内,仿佛有扇门被撞开了,他再也关不上了。父亲下葬的那天晚上,他又爆发了。家里只有卢卡和那女孩,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他想到:我死之后,这个家再无子嗣。他突然翻身压住她。他对自己说,要试试,试着去操她,可以试试。这一试就是几个月,他感受到她在自己身下,娇小而紧张,像死人一动不动,他真的做不到。他甚至无法用这种行为伤害到她。打她也没用─但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干成了什么事,起码,可以暂时中断她对他的判断。他知道她心里很明白,她很冤,但他没法不让她那么想。他既无法强迫她说出来,也无法迫使她忘掉。

最终,他一走进家门,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恐惧;擦地时感到他的脚步震动了木板,她的肩头只会退缩。事实就是这样,她把他看成可怕的人,那也确实是他的一个分身。这让他自己都惊诧。他经常朝她扔东西:水果、盘子、一锅开水─锅子砸到她的腰,开水浇透她的衣服,她只是大口地喘气,眼珠子惊恐地乱转。还有一次,他把她压在墙上,用前额一下下撞她的脸,直到他的眼睛被她的鲜血染模糊了。

现在,戈林纳的村民们可以编出无数理由来解释卢卡和老虎的妻子的婚姻。有人说,她是臭名远扬的赌徒的私生女,那赌徒欠了卢卡一大笔债,就用她来抵,那是卢卡在土耳其浪荡时的一桩见不得人的秘密交易。还有人说,他从伊斯坦布尔的小偷手里买下了她,那些贼在露天市场里贩卖女孩,在卢卡发现她以前,她一直安静地站在香料袋和堆成山的水果摊之间。

不管卢卡的理由是什么,村民们公认是因为卢卡的生活有隐情,所以才有那个女孩。毕竟,根据五花八门的猜测,在他离乡的十年光景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他赌钱,他嫖妓,他偏爱男人;而一个又聋又哑的人无法揭露任何真相。那些猜测可能有几分属实;或许,他有理由让自己相信:他找到了一个能把他和这个村子隔开的人─好让他自我隔绝,计划重返梦想中的生活,虽然那个梦再也无缘成真了;一个让人们不敢和他打交道的人─要么是容貌骇人,要么是有残疾;她还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上一次战争、父亲的恐惧,以及他们家两个儿子报效苏丹战死沙场的传言。聋哑不要紧,村民们觉得,反正他找到了一个决不会向他索取什么的老婆,就算他喝得烂醉也没法责怪他,更不会央求他给她钱。

但是,留着她,卢卡也因此陷入了始料未及的复杂局面。他低估了她那种疏离感的力量,村里人打心眼里对她感到好奇,现在更是无所顾忌地谈论起来了。她的神秘感原本对他有利,现在却将他的生活变成了公开的奇观。他听到人们交头接耳了,他们东拼西凑,捕风捉影,胡猜她的出身、他怎么碰到她的,他们互相追问她胳膊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儿,到处打听卢卡和他老婆为什么好些日子没一起露面了,为什么她还没给他生孩子……各种不靠谱的回答引出更多的问题,更多的羞辱。他们刚结婚的那年冬天,他带着她去教堂做圣诞礼拜,一群村民做完弥撒就开始窃窃私语:他把她带到教堂来是什么意思?第二年圣诞节,他没有带她去,他们又说:他把她留在家里是什么意思?可是现在的情况比那时候还要糟心。

现在,他们都在说熏肉屋的事。老虎在村子里出现后的两天里风言风语满天飞。人们在家门口嚼舌头:她和那只老虎在熏肉屋里做什么?他们都想知道:卢卡不让她和自己睡,这是什么意思?

一连好几个星期,他一直怀疑熏肉屋里少了肉,但一直不能相信最初的猜测─他根本不信她胆敢在他眼皮底下偷肉。可是后来他亲眼看到了老虎,大猫嘴里叼着一大块猪肉,他惊呆了─那个吉卜赛小东西,他在心里说,这个穆斯林婊子,竟然偷偷溜出家门,把他的肉送给了魔鬼。她让他活像个白痴。

捕猎回家后的那天晚上,他把她推出家门,捆在熏肉屋里。他对自己说,只是为了惩罚她,但当他吃好晚饭准备上床时,他明白心里还有另一个企图,他希望老虎找到她,在深夜里把她撕烂,那么,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卢卡就能清净了。

如果你现在去戈林纳,问起卢卡失踪的事,人们给你的答案会各不相同。有一个版本出自村里的砍木工,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他老婆忘了把馅饼放进烤炉,竟然让他吃生的饼,他醒来后从窗口望出去,看到卢卡穿着睡袍在路上走,还有一条丝巾把他的下巴和脑袋绑在一起,那是为了不让死人的嘴巴张开,他那沾血的屠夫围裙搭在肩膀上。在这个版本里,卢卡的脸像木偶一样荡下来,但两眼放光,好像看到了一段旅程刚刚开始。砍木工站在窗帘拉开的窗前,因为惊恐和缺觉,两条腿僵硬得不听使唤,他目睹屠夫慢慢穿过雪堆,在雪地上留下死人的光脚印。

还有人会跟你讲面包师的长女的版本,她负责早起把炉子生旺,再开窗透透气,让自己凉快一点,就在那时,她看到一只老鹰站在她家花园里的雪地上,一动不动像什么古物。老鹰的肩膀上沾了黑乎乎的血迹,当它听到她打开窗户时扭动头部,用幽黄色的眼眸盯着她。她问老鹰:“兄弟,你好吗,还是不好?”老鹰回答:“不好。”说完就凭空消失了。

不管细节怎么说,乡亲们会众口一词地说,卢卡一死他们就发现了,并且归咎于老虎的妻子;但如今跟你讲这些的人在事发时多半还没出生,因此,显而易见,他们也都是道听途说的。

没人会告诉你,事发四五天后都没人起过疑心。大家都不喜欢卢卡,不去他家串门,不习惯看到他顺从地站在肉铺里,吊在脖子上的眼镜反出两片触目惊心的白光,双手搁在鲜肉上,这一切,都让大伙儿不舒坦。事实是这样的:面包师的长女去买肉,发现肉铺的窗页都垂下来,店门关着,灯也没亮,她空手而归,之后还有人吃了闭门羹,即便如此,多日之后乡亲们才觉察到:今年冬天恐怕是买不到现成的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