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4/13页)

“真有意思啊,”她说。“而且,要是我费一番心思,就会懂得的。”

他接着回答说:不值得费心思。于是他们就一块儿笑起来。连史巴兹夫人也笑了,表示怪有意思,但她并不说究竟听懂没有。

客厅宽敞,漂亮。洁白、高大的双扇门敞开着,通往贴邻的弹子房,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和另一些人在那里游戏。另一边有扇玻璃门,望出去是开阔的阳台和花园里的景致。玻璃门旁放着一架钢琴。还有一张衬绿绒的玩纸牌的台子,患糖尿病的将军和几位先生在那儿打惠斯脱⑥。女士们在看书,或者在做针线活。一只铁火炉发出热来,但精美的壁炉里却堆着仿造的假煤块,上面贴着一条条火红的纸条,壁炉前安置着舒适的座位,供聊天之用。

“你起得可真早呀,史平奈尔先生,”科勒特扬夫人说。“有两三次我碰巧看见你早上七点半钟就出去。”

“起得早?啊,其中大有区别,夫人。老实说,我起得早,实在是因为贪睡。”

“这点你必须解释一下,史平奈尔先生!”史巴兹夫人也要求他解释。

“嗯,……一个真正早起的人,照我看,不需要起得特别早。良心,夫人……良心真可怕!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跟它扭打,费尽心机才能间或蒙骗它一次,巧妙地让它得到一点小满足。我们这号人是无用的,除了几个钟头的好时光以外,都是在创伤和病痛中挨日子,因为意识到自己毫无用场。我们憎恨那有用的,知道它粗俗、丑陋,并且捍卫这个真理,就像人们捍卫他们所不可缺少的真理一样。虽然这样,受到责备的良心却一直在啃啮我们,害得我们体无完肤。再加上我们的整个内心生活、我们的人生观、我们的工作方式……它们都具有异常不健康、腐蚀和折磨人的效果,使得情况更加恶化。幸亏还有些止痛药,否则简直不能支持下去。譬如说,一定程度的守规矩,讲究卫生的严格生活方式,对我们许多人说来,已成为一种必要了。早起床,早得出奇,洗个冷水澡,出去在风雪中散散步……这也许会使我们在一个钟头内,对自己感到稍许满意。如果依我的性子,请你相信,我会在床上一直躺到下午。所以我的早起,实质上是一种伪善。”

“不,为什么呢,史平奈尔先生!我说这是自我克制……不是吗,参议员夫人?”史巴兹夫人也说这是自我克制。

“不管是伪善也好,还是自我克制也好,夫人!随你用哪个字眼都是一样。我这人是那么令人烦恼的诚实,害得我……”

“正是这样。你一定太爱烦恼了。”

“是的,夫人,我时常烦恼。”

——天气一直晴好。附近一带的山峦、房屋和园林,都沉浸在无风的恬静和明朗的严寒中,沉浸在耀眼的光亮和淡蓝的阴影里,一切都那么雪白、坚硬和洁净。万里无云的淡蓝天空,穹顶似地笼罩着大地,成千成万闪烁的光点,发亮的晶体,在天空中飘舞嬉戏。这一向,科勒特扬夫人过得还差强人意;她不发烧,很少咳嗽,吃东西也不太勉强。她照医生的嘱咐,常在阳台上闲坐几个钟头,在寒气中晒太阳。她坐在雪地中,全身裹着毯子和毛皮,怀着希望呼吸那清新、寒冷的空气,好让她的气管痊愈。有时候,她看见史平奈尔先生在园子里散步。他也是一身温暖的衣着,还穿了一双毛皮衬里的鞋子,使那双脚板显得格外庞大。他小心翼翼地挥舞两臂,那副姿态又呆板又文雅,一步一探地在雪里走着。走近阳台时,便向她恭敬地问一声好,然后登上下面的台阶,好跟她攀谈一会儿。

“今早散步时,我看见一位美人……天哪,她多美呀!”他说,头歪向一边,摊开双手。

“真的吗,史平奈尔先生?请你把她描绘给我听吧!”

“不,那可办不到。我只会给你刻画出一个不真实的形象。我仅仅在走过去时,扫了那位夫人一眼,实质上就等于没有看见。但我所看到的模糊形影,已足够激起我的想象,给我留下一幅图画,美丽的图画……天哪,多美呀!”

她笑了起来。“你总是这样看美丽的女人吗,史平奈尔先生?”

“是的,夫人;这样看要好多啦,要是为了贪求真实,干脆盯住她们的脸看,那只会得到一个实际上含有缺陷的印象……”

“贪求真实……多么古怪的字眼!十足的文人辞令,史平奈尔先生!但说实话,它给我的印象倒挺深。它值得去玩味,而我好像也有点领会;字里似乎含有某种独立和自由的意味,它连真实都不放在眼里,尽管真实是最体面的东西,甚至就是体面的化身……它使我意识到,除了那些手可以抓住的东西以外,还存在着别的什么东西,更加微妙的东西……”

“我只知道有一副面孔,”他突然说,兴奋得声音不寻常地轻扬起来,握紧的手举在肩上,激动的微笑暴露出蛀牙……“我只知道有一副面孔,要是通过我的想象,对它珍贵的真实进行什么修改,那就是罪恶!我恨不得老是去端详它,在它上面留恋,不止是几分钟,或者几个钟头,而是我整个一生,让我完全陶醉在它里面,把人世间的一切都遗忘……”

“是的,是的,史平奈尔先生。不过,冯·奥斯特罗小姐的耳朵可长哩。”

他沉默了,深深地鞠了一躬。当他重新站直时,他的眼光,带着窘迫和痛苦的神情,停留在那根奇异的小血管上;它呈现淡蓝的颜色,带有几分病态的模样,在她那仿佛透明的明净前额上岔出来。

一个怪人,一个非常特别的怪人!科勒特扬夫人有时会想起他,因为她有很多闲工夫去想。不知是换空气的效果开始失灵了呢,还是受到某种肯定有害的影响:她的健康恶化了,气管的状况一点都不理想,她感到虚弱、疲惫、食欲不振,还时常发烧。列昂德医生叮嘱她要休息、安静和当心。所以除非要躺在床上,她就在史巴兹夫人陪伴下,不声不响地静坐着,膝头上放着针线活,但不去动它,只是东想西想。

是的,他引起她思索,这位古怪的史平奈尔先生。说也奇怪,倒不一定是去想他,而是更多地去想自己。不知怎的,他在她内心里唤起一种对自己命运的罕有的好奇心,而她从来还没有过这种好奇心哩。有一天闲谈时,他曾向她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