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禅和西方(第5/7页)

然而,就维特根斯坦的结论和类推开展工作,摆脱那些明确的注释,这很容易。威思帕尔认为,这位奥地利哲学家差不多达到了摆脱理论和观念的超脱境界,认为所有的问题已经解决,因为所有的问题都不可能解决。但是,维特根斯坦的超脱是不是同佛学的超脱相同?这位哲学家写到,一件事发生的必然性是由于另一件事已经发生,这里没有什么为什么,这只是一种逻辑的必然。这位哲学家这样写时,威思帕尔就有机会做出如下的解释:必然性是由于语言的约定俗成,这不是现实,现实世界结果成为概念中的世界,因而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但维特根斯坦认为,逻辑命题描绘的是世界的结构支架。确实,这是一种同义反复,对于经验世界的实际情况绝对没有说出任何东西,但也不是同世界对立的,也不否定事实:这些命题是在这样一种范畴内活动的,这一范畴不是事实所在的范畴,但能够描述这些事实。[13]总之,这样的自相矛盾在维特根斯坦和禅学中都存在:智慧会失败,智慧在用过之后就要丢掉,发现再也没有用时就把它丢掉。但这位西方哲学家认为,尽管他的优先选择是沉默,但仍需要智慧来了解世界,至少是部分地了解世界。不能对所有的一切都保持沉默:只在不能说的东西之上保持沉默,即在哲学上保持沉默。但自然科学的道路还是敞开的。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智慧只会被自己击败,因为它在向我们提供验证的方法的同时就否定了自己,但最后的结果不是完全沉默,至少在主观愿望上是这样。

另外,确实,同哲学探讨类似更多一些——维特根斯坦的说法也是很有说服力的。如下一种类似更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就是,一方面是这一作品的如下说法(我们寻求的“明确性”是完全的明确性。但这只意味着哲学问题必须完全消失),另一方面是姚山大师同一个弟子的对话,这个弟子问大师盘着腿在做什么(大师回答说:“在想思想之外的事。”又问:“如何想思想之外的事?”答:“在不想之中想》”),《哲学研究》(Indagini filosofiche)中的某些说法——比如,认为哲学的任务是“教苍蝇如何从瓶子里爬出来”——又成了禅学大师们的说法。在剑桥的《阅读笔记》(Lecture Notes)中,维特根斯坦指出,哲学的任务是,“同复现表象的形式所引起的诱惑进行斗争”,正如对“由于对自己的语言结构的了解不完整而忍受精神痉挛的人”进行心理治疗一样。大师倒茶的例子就无需再提了。维特根斯坦的这种说法被说成是“治疗性实证主义”,也像是这样一种教导,它给予的不是真理,而是使人走上自己去获得真理的道路。

总体来说,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在确立一种严格验证纯西方传统逻辑的方法时,哲学实际上淡化到了沉默之中。这里没有讲出什么新东西。维特根斯坦具有这两个方面,这第二个方面是从逻辑实证主义那里接受来的。关于第一个方面,即沉默这一方面,这正是禅所具有的一个方面,实际上这意味着巧妙地玩弄文字,目的是说,这个方面是神秘的。维特根斯坦无疑是伟大德意志神秘传统的一部分,站在颂扬着迷、无限和沉默的人们一边,从埃克哈特(Eckhart)到苏索和鲁伊斯布鲁克。有人——比如阿南达·库马拉斯瓦米(Ananda Coomaraswamy)——就印度思想同德意志的神秘思想的相似之处写了很多东西,铃木贞太郎说,对迈斯特尔·埃克哈特,应当说他是真正的开悟。[14]但是,在这里,方程式成了灵活的东西,甚至可以说,传统智力中的那种投入的神秘阶段在人的历史中是一个反复经历的阶段,而在东方思想中则是一直存在的东西。

由于禅=神秘主义,所以可以进行很多对比。我觉得,在盎格鲁—撒克逊文学中,布赖斯对禅的研究就属于这一类型。比如说我们可以看一看对丹蒂·加布里埃莱·罗塞蒂的一首诗的分析,在这首诗中描写了一个人,他固执地要设法为存在的神秘性找到答案。他在野地里到处游逛,极力想找到一个符号或者一个声音。突然,他跪倒在地,一副祈祷的样子,头低下来,低到两腿之间,眼睛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几棵小草。这时,他突然看到一棵野生的戟(学名为大戟),一科三萼杯状花序的戟:开着鲜花的丛林中,一棵杯状三萼花序的大戟。

当他看到这棵大戟时,脑中好像闪过一道亮光,眼前突然一亮,诗人明白了,他写道:

由于极度悲伤,

无需智慧无需记忆,

当年知道的一件事我仍记起,

那是杯状三萼花序的大戟。

使他折服的整个问题现在只剩下唯一的真理,这是简单但绝对的真理,是不可动摇的真理:大戟有杯状三萼的花序。这是一个惊人的命题,其余是寂静。没有任何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带有禅的意味的发现,像诗人庞云的发现一样,他写道:“这超越自然,这多么迷人!我从井中汲水,我抱来柴薪!”但正如布赖斯自己所说的那样,这样的时刻对禅来说是不情愿的时刻,也可以说,在这种同大自然自然地融为一体的时刻,人会发现每一种物的绝对的、准确的意义。在这一方面,可以对整个西方的思想进行分析,这样会走向比如说尼科洛·库萨诺所说的纷乱这样的概念,但那是一个需要另外加以论述的问题。

但对我们来说,所有这些“发现”和类似性都仍然是一个文化社会学中的问题:禅吸引了一些社会集团的人,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模式,可以用以重新确认西方文化和他们的个人心理历史中的那些神秘时刻。

这些之所以发生,无疑也是因为,在所有这些各不相同而且常常是同我们的心理很不相容的东方思想中,禅是可以使西方人感到最亲切的一种思想。这是因为,它的退而对客观进行思考,不是拒绝生活,而是相反,是高高兴兴地接受生活,是呼吁人们深入到生活中去,是重新估价自己的实际活动。那是丰富的活动,是怀着爱意进行的活动,是去重新估价高高兴兴地、简单明了地生活在其间的世界的真理。这是要求回到生活过的生活之中,回到事实本身,用德文说就是:zu den Sachen selbst。

面对胡塞尔的说法很容易会使人想到沃茨在前面提到的文章中所说的话。沃茨说:“……禅要的是,你们要拥有事实本身,用英文说就是thethingitself,不加评论。”需要指出的是,在完成一个“行动”,比如说射箭时,禅师的徒弟会得到顿悟,也就是说,很容易在行动的自在性之中接触到事物本身。顿悟被看成开悟之中的一种,开悟可以看作“看到”了本体(我们也可以说是看到了实质)。这也可以说是,要达到这样的境地,即把了解的事物变成同自我结合起来的一个整体。[15]了解胡塞尔哲学的人将会看到某些不可否认的相似之处。另外,现象学也要求超越感知和理解方面僵硬的习惯去对事物进行思考,将看待事物和解释事物的一般习惯“放进括号之内”,以便从事物的绝对的、极为重要的新鲜感之中去发现它的“轮廓”内的新东西及其实质。对于胡塞尔的现象学,我们必须再次说明眼前的经验不可否认的明确性,必须接受生活的流动性,经历这种生活,而不是先分解它,不是先将它固定在智力范畴之内。它是什么样,就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接受它,正如已经说过的,接受“客观的首要的共同性”。哲学是感觉的方式,是“治疗”的方式。从根本上说,治疗就是要忘记和清除预先构成的想法,重新找到生活在其中的生存世界(Lebenswelt)。这是不是那位倒茶的禅学大师对弟子说的话?“同世界的关系,像我们经常反复所说的,根本不是进行分析就能明确地说清楚的:哲学只能把它摆在我们面前,只能让我们去确证它……只有已经存在的理念才是世界本身……”这是莫里斯·梅洛庞蒂在他的《感知现象学》(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中所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