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飞行 Vol de nuit 第三章 游向黎明(第2/6页)

“也许这就如同园丁那永远不能停息的劳作,使土地有一天能迎接森林的到来。”

他又想到飞行员:

“我把他从恐惧中拉了出来。我要攻克的并不是他本身,而是人在面对未知情况时,那种不由自主的抵制情绪。而正是这种抵制,让行动停止前进。如果我倾听他,同情他,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某个神秘的国度经过了一场历险。而他所恐惧的,正是这种神秘与不可知。人只有在走下了那口阴暗的井,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再重新爬上地面的时候,才能摆脱神秘带给他的恐惧。而这位飞行员,只有在走入最深厚隐秘的夜色以后,才能看清楚那未知中隐藏的一切。”

尽管如此,在这场斗争中却产生了一种无声的友谊,将里维埃和他的飞行员们维系在一起。他们都有着一样的欲望,就是取得胜利。里维埃还记得他是如何投身到这场夜间飞行的战斗中来的。

对于航空业来说,民航开发夜间航班就如同投身一片未开垦的丛林一般,让所有人惧怕。将一架飞机送往高空,以两百公里的时速面对着风暴、大雾和其他黑夜所带来的问题,对于军用机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而对像里维埃他们这样的民航公司,没有夜间航班也就意味着效率与速度的大幅降低。如同他所说的:“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事关生死。因为每个夜晚,与火车和轮船相比,我们都在丧失白天赢来的优势。”

里维埃曾经无比厌倦地听取那些数据,保险问题,还有所谓的“舆论压力”。“舆论,是我们完全可以左右的东西!这所有的讨论都是在浪费时间!所有付出的代价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人活着就是为了不断创造,这是永远无法抵挡的趋势。”里维埃当时既不知道商业航线何时会开发夜间航班,也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开发。但是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他记得自己坐在绿色的地毯前,手托着下巴,倾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反对意见。所有的这些反对声音对他来说,都是徒劳的。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积聚的力量,“我的理由比所有这些都更有力,我一定会赢。”当大家问他,究竟他有什么完美解决方案,来排除所有这一切的危险。他回答道:“只有经验才能让人总结出规律,任何的规律都不可能出现在试验以前。”

经过了长达一年的斗争以后,里维埃终于赢得了这场战斗。有的人说,他的胜利是因为他的“信仰”。其他人说,那是因为“他的坚定,和他像熊一般强有力的脚步”。而对他自己来说,他胜利的原因要简单得多,因为他选的这条路不过是趋势所在。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对夜间航班采取百分之百的谨慎态度。飞机只在太阳升起前一个小时出发,太阳下山一小时后降落。只有当里维埃认为他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以后,他才敢让飞行员们投入深夜的旅行中去。如今,大家对这个决定充满了怀疑,他几乎是一个人在继续斗争着。

里维埃拿起电话,想知道所有夜间航班的最新情况。

第十二节

此时飞往巴塔哥尼亚的飞机正身陷风暴中。法比安放弃了企图绕过风暴的尝试。依据他的判断,这场风暴的区域非常宽广。因为他能够看见闪电一直延伸到内陆,并且照亮那如围墙般厚重的云层。他企图飞到云层上方。如果情况没有好转,那就必须往回飞了。

他读着仪表上显示出的他们的海拔高度:五千五百英尺。他用手心压着驾驶盘,准备往下降。引擎剧烈地震动起来,飞机也跟着一起抖动。法比安纠正着飞机下降的角度。手上的地图告诉他,下面的丘陵高度为五百米。为了安全起见,他让飞机盘旋在七百米处。

这个时候将飞机下降到这个高度,就好像是在赌场赌博一样。

一股巨大的气流令飞机继续下沉。法比安这个时候幻想着飞机掉头,重新飞回那片布满星星的天空。可是,飞机一度也不倾斜地继续往前飞。

法比安计算着自己可能从这场风暴里飞出去的可能性。这很有可能是一场区域性的风暴,因为下一个停靠站特雷利乌,从他们获得的消息来看,只有四分之三的天空有云层。所以,他们其实只需要在这片昏天黑地中飞二十分钟,也许就可以重见光明了。然而飞行员非常担忧。他把身体往左弯下来,企图看清楚在这一片昏黑中,那隐约的亮光究竟是什么。然而云层稍稍一变,黑影略微又重了一些,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有些疲劳了,那些亮光立即消失了。

他把通信员递给他的一张纸条折起来。里面写着:“我们现在在哪儿?”

他倒是也很想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什么地方。他回答道:“我不知道。从指南针上显示的来看,我们正在穿过一个风暴区。”

他再次弯下身体。排气管喷出的火焰悬挂在引擎上,好像一束焰火,阻挡着他的视线。它如此苍白,在月光的照耀下,好像被熄灭了一般。然而在这一片虚无中,这束苍白却将人的视线紧紧地抓牢。他凝视着这团被风吹得浓密地交织在一起的火花,像是火炬上跳跃的火舌。

法比安每半分钟都要重新核实一遍陀螺仪和指南针上的数据。他不敢再打开那些微弱的红色照明灯,因为它们每次都让他感到眩晕。所有以镭数据为计量的仪器,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被所有这些指针、数据围绕着的飞行员,感觉到的其实是一种充满了错觉的安全感,就像一艘正在被水慢慢侵蚀的轮船。黑夜正席卷着岩石与暗礁,带着一种致命的力量,向飞机冲撞而来。

“我们到底是在哪里?”通信员向他重复着这个问题。

法比安重新把身体弯向左侧,再次审视着前方的天空。他不知道这场恐怖的战斗将持续多久。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从这片黑暗中解脱出来。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张脏兮兮的被捏皱了的小纸条上:“特雷利乌:四分之三的天空有云层,风向朝西,微弱。”如果特雷利乌的天空四分之三有云,也许地面能从那云层的缝隙中发现他们飞机的亮光。除非……

远处苍白的光线鼓励着他继续往那个方向前行。然而,他对局势仍然充满了不确定。他潦草地在纸上写下一句话,递给通信员:“我不知道能不能穿过前方,请告知后方天气是否仍然晴朗。”

答案是否定的:“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报告:往后方退不可能,有风暴。”

他开始猜测,来自安第斯山脉的这场风暴,已经改变方向朝海上袭来了。在它抵达城市以前,飓风一定会先将地面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