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八章 人(第4/5页)

我们希望得到拯救。那挥动铲子的人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在挥动铲子。服刑的人挥动的铲子,让服刑的人自己觉得屈辱,它不同于勘探者挥动的铲子,让勘探者变得高大。牢狱不在那铲子挥下去的地方,牢狱在于他一万次地将铲子挥下去,却依然孤独地被关闭在自己的世界中,永远无法与外面的一切相聚相知。

而我们,都渴望着从这样的牢狱中逃脱出来。

在欧洲有两百万人,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意义,却依然期盼活下去。大工业的发展将他们从农民的语境里连根拔起,然后把他们关入巨大的工人集中住宅区,好像装满黑色车厢的火车站。在这些工人住宅区的深处,他们渴望有一天能被唤醒。

其他一些人,干着各行各业中打杂的衔接活。那些职业的本身,禁止了你拥有属于先驱者或者博学人士们拥有的快乐。人们以为,为了让他们成长,只需要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吃的,满足所有他们的需要。渐渐地,他们变成了库特利那8笔下的小布尔乔维亚,小城里的政客,或者是工厂里的技术人员,被琐碎的生活关闭了起来。他们虽然受了教育能读书写字,却毫无学养文化。他们平庸地以为,学问无非是自己记忆中的各种公式。专业课程里的蹩脚学生们,对自然科学了解得比笛卡儿还深刻,对法律比帕斯卡还掌握得全面。但是,他们是否拥有笛卡儿与帕斯卡的思考能力?

所有的人,有意识无意识地,都希望自己能存在着。令他们迷失的,是以哪种方式存在,以哪种方式让生命继续。是的,我们可以用军队的制服点燃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唱着军歌,分享着面包。他们就此能找到自己所寻找的,那种生存在宇宙间的滋味。可是面包一分享完,等待着他们的,却是死亡。

我们也可以让古老的传说复活,古罗马帝国的传说,或者泛日耳曼主义的传说。让德国人沉浸在作为贝多芬同胞的骄傲中。

可是这样的偶像与崇拜,却是一种食人的陷阱。那些为了科学的进步,拯救他人的生命而牺牲自己的人,当他们的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他们也同时在为其他生命的到来做着准备。为扩张自己的国土而牺牲生命,或许是一种英勇壮丽的死亡方式。但是今天的这场战争,却与它开始时宣扬的一切主张背道而驰。这场战争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已经远远不是靠流一点血,来激活自己的民族了。一场战争,当它开始动用飞机、芥子气,它就已经不再是一场血腥的外科手术了。每个人驻扎在自己的高墙后面,在毫无出路的情况下,各自用各自的海军纵队向对方投着鱼雷,炸毁对方的作战中心,切断对方的食物供给。谁最后一个腐烂,谁就赢得了胜利。最终,那两方敌人难免同时走向毁灭。

在一个慢慢变成沙漠的世界,我们渴望和同伴们重逢:与同伴们分享面包的那一刻,也同时让我们接受了关于战争的种种价值。可是如果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我们并不需要战争将炙热的肩膀维系在一起。战争欺骗了我们,仇恨在我们向着同一目标的道路上,并不能为我们增添任何的灵感。

为什么要互相仇恨?我们是团结的,同生在一个星球上,我们是同一艘船只上的海员。如果说不同的文化有的时候需要互相碰撞对立,才能有新的创造,那么它们之间的互相吞噬却是再恐怖不过的事情。

因为将自己拯救出来,只需要找到那个将你我连接在一起的生命中共同的目标。外科医生诊断病人时的目的并不是听他形容自己的各种症状,而是通过这些症状治愈病人。外科医生所用的语言,是一种普世的语言。物理学家通过研究方程式,找到的是关于原子和星云的秘密。即使是一个最普通的牧羊人,也逃不开这个规律。因为这个在星空下看守着几只绵羊的简单的人,如果他仔细思索一下自己的角色,就会发现他不仅仅是一个为地主干活的农民。他是一个士兵,一个守卫者。而每个守卫者都应该对自己的王国负责。

难道牧羊人就不期盼着,某一天他沉睡的思想与意识被唤醒?在马德里的前线,我曾经参观过一所建在山坡上,离战壕只有五百米的学校。一位下士正在给其他的士兵们上植物学的课程。当他用手一片一片撕下虞美人的花瓣,向这些被战地的泥土与灰尘掩盖着头脸的战士们展示着花朵的构造结构,他引领着他们走向一场朝圣。他们安静地坐在四周皆是炮弹尘土的座位上,手撑着下巴,仔细地倾听着。他们眉头紧皱,咬着牙齿。虽然下士讲的那些东西大部分他们都听不懂,却固执地坚持坐在那里。因为人们曾经这么对他们说:“你们好像那些刚从山洞里走出来的野蛮人,你们得赶快追赶上这个世界上的文明人!”于是他们迈着自己笨重的脚步,向前走着。

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那一刻,哪怕是最普通渺小的,我们才会感到幸福。只有那一刻的清醒,才能令我们活在平静中,死时归于安宁。因为活着的时候人生有意义,死去时生命才不显得虚无。

当普罗旺斯的一个农民走到生命尽头时,他将自己拥有的羊群和橄榄树,一起交到自己的儿子手中,再由儿子世代传递着。死时农夫的外衣,只是生命的一个外壳。每一个个体的存在,在消亡的那一刻好像一个破裂的豆荚,将种子撒播到田野中。

我曾经亲眼见证了一场三个农民在床前与他们的母亲告别的场景。那场面无疑是令人痛彻心肺的。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二次脐带被割断,两代人维系在一起的那个结就此断裂了。从此以后,这三个儿子将独自面对人生的一切,从此以后,全家团聚的那一刻将再没有了母亲的踪影。然而在这生命断裂的那一刻,我却看到了一种延续与重生。三个儿子将成为家庭的领头人,一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再将手中指引全家的力量,交给此时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孩们。

我看着这个年老的农妇的脸,她平静而已经僵硬的面孔慢慢地变成了一张石头的面具。在这张面具上,我看到了三个儿子的影子。老妇人用她的身体、灵魂,打造了这三具男人的躯体。现在她破碎地躺在床上歇息着,轮到她的孩子们来继续播撒这家族的血脉。母亲死了,母亲万岁。

母亲走了,将她白发苍苍的脸庞刻在了儿子们的身上。一代一代的传承与消亡充满了痛楚,却也在这种蜕变中,一步一步迈向某种不可知的真相。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小镇上为死者鸣起的钟声,在我听来并不充满绝望,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轻快与温存。它奏响的并不只是死亡的哀悼,它也为重生的喜悦轻唱着。它宣告着由一代人到另一代人的转换与过渡。当我们听到,这老妇人与大地结合在一起的歌声时,内心体味到的,是无限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