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六章 在沙漠中(第2/7页)

“她长得好看吗,你的表妹?”

“突尼斯市的那个?当然,她的头发是金色的。”

“不是,我说的是达喀尔的那个。”

中士,我们当时一定令你很尴尬。你伤心而忧郁地回答着:“她是一个黑女人……”

中士,撒哈拉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是永远朝着你走来的上帝,也是藏在五千公里的沙海后面,一个温柔的金发表妹。

沙漠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是从我们身体里油然生出的,是我们对自己的了解与认识。那天晚上我们同中士一样,爱上了一个表妹和一个队长……

第三节

努瓦迪布处在没有被当局掌控的领域的边界,并不能算一个城市。努瓦迪布有属于我们航空公司的城堡、仓库和一幢小木屋。尽管军力资源稀少,但是因为被周围无边的沙漠环绕着,令努瓦迪布几乎不可战胜。为了穿越这片沙漠,穆斯林战士常常是还未抵达目标,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水源。然而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北部总有些伊斯兰教徒继续在向着努瓦迪布方向行走过来。每次队长兼当地行政负责人来我们这里喝茶,总会摊开地图,向我们讲述他们的行走路线,好像在讲述一个关于异国公主的传奇。然而他们却从未到达过目的地,好像沙漠中的水源一样,流着流着就慢慢干枯了。当地政府发给我们的手榴弹和子弹,全都在我们脚下的箱子里沉睡着。除了寂静,我们并没有其他的敌人需要抵抗。卢卡,机场的主任,从早到晚地用留声机放着音乐。那歌声离得那么远,用一种半梦半醒的语言讲述着什么,引人生出一种类似饥饿的、没有缘由的感伤。

这天晚上,我们在城堡里与队长共进晚餐。队长领着我们参观他的花园。他收到三箱穿越了四千公里来自法国的泥土。就是在这捧泥土上,长出了三片绿叶。我们像抚摸着珍宝一样,轻轻地触着这几片叶子。队长自豪地对我们说:

“这是我的花园。”当卷着黄沙干涩的风吹起时,我们从花园来到了地窖。

我们住在距离城堡一公里远的地方。晚餐结束后,大家在明亮的月色下步行回到住处。月光下的沙漠是玫瑰色的。我们感到自己身处其中的贫乏,但至少沙子的颜色是浪漫美好的。哨兵的一声呼喊顿时又将我们拉回这有点可悲的世界。因为此时有一个穆斯林战士,正在沙漠中前行着,所以任何的脚步声都让撒哈拉如同惊弓之鸟。

哨兵的呼喊掐断了沙漠里一切的声响。

我们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可是,疾病、灾祸、异教徒,有多少危险拦在我们面前!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是那些秘密狙击手的目标。只有塞内加尔的哨兵,如同先知一般,在警戒着我们。

我们回答着“法国人”,然后在黑色天使前走过。我们觉得呼吸顿时顺畅了。这突如其来的威胁,让人觉得自己是如此的高贵……它虽然被沙漠远远地阻隔在外,却令人瞬间感到这个世界的变化。沙漠重新变得庄严而沉重。一个正在前进的穆斯林战士,虽然他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却显露着难以形容的神性。

晚上十一点,卢卡从无线电站回来,通知我做好准备,十二点飞往达喀尔。飞机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十二点十分,我将载着邮件飞向北方。我站在一面破损的镜子前,仔细地刮着胡子。时不时地,我用海绵擦着自己的脖子。我走到门边,眺望着窗外的黄沙。天气很好,可是风向却变了。我重新走到镜子前,思索着。当风持续往一个方向吹了几个月以后,忽然改变方向,有的时候会对天空产生干扰。我穿上那些可笑的行头:皮带上系着照明灯,还有高度计、铅笔。我找到内里,他将担任我今天飞行中的通信员。他也在刮胡子。我问他:“你还好吗?”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好。可是我却做好了天气会变糟的准备。毫无理由地,我的心抽紧着。

我走出房间,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朗。沙漠中笼罩着一种有秩序的安静。突然,一只绿色的蝴蝶和两只蜻蜓撞到了我的照明灯上。一种沉重的情绪笼罩了我,它也许是一种欢愉,也许是恐惧,它来自我身体里的最深处。有一个人在远方对我诉说着宣布着些什么。风完全改变了方向,空气是清凉的,而我却收到了一个警报。风和沙都没有给我任何的暗示,跟我说话的,是那两只蜻蜓,还有一只绿蝴蝶。

我爬上一堆沙丘,面向东方坐了下来。如果我是正确的,那它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要来临了。蜻蜓在距离绿洲几百公里的内陆寻找些什么?

被推上海滩的船只的碎片,告诉人们飓风正肆虐于海洋的深处。而这些昆虫告诉我的,是远处一场沙尘暴正在向前行走着。一场朝东的风暴,将棕榈树上的蜻蜓们赶到了此地。风暴的泡沫已经触摸到了我。那是无比庄严的一次接触,它是一个证明,一个沉重的威胁。它只是对着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好像浪花对着最后的警戒线温柔地抚摸着。我身后二十米的地方,还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但是我知道,几秒钟以后,撒哈拉将会轻轻吐出它的第二次呼吸。三分钟以后,我们的仓库将被吹得东倒西歪。十分钟以后,黄沙将填满了天空。当我们起飞的时候,我们将面临的是沙漠中疯狂的火焰。

而这一切却不是令我感动的原因。让我充满了近乎原始的欢喜的,是我居然听懂了那似是而非的语言,像一个野蛮人一样闻到了特殊的气味。我在愤怒地拍打着的蜻蜓翅膀上读懂了关于未来低声的预言。

第四节

我们和那些未被降伏的摩尔人始终有着联系。他们来自某一片不允许我们踏上的土地的深处。有时候,他们会出现在朱比角或者西斯内罗的城堡,只为了买些甜面包或者茶叶,然后又消失在一片神秘中。我们尝试着驯服他们中的一些人。

有时我们遇上的是几个在当地部落中很有影响的首领。在经过航线负责人的同意以后,我们将他们带上飞机,让他们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熄灭他们心中无名的傲慢之火。因为在他们杀害犯人时,常常并非出于仇恨,而是出于蔑视。当他们在城堡附近和我们相遇时,他们连辱骂我们都不屑,只是转过身去,往地上吐口水。这种骄傲完全出于他们对自身强大力量的一种错觉。他们中曾经有多少人向我重复着:“法国人,你们运气好,因为从这里到你们的国家得走上一百天……”

于是我们带着他们其中的三个,坐着飞机参观了这个陌生的法国。他们中间的一个,有一次在和我一起飞到了塞内加尔以后,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树木。当我在帐篷下面重新见到他时,他们正弹奏着乐曲庆祝着,女人们光着身体在花丛里跳舞。这些男人的一生,从来没有见过一棵树、一个喷泉,或者是一朵玫瑰。他们唯一听说过的花园,是《古兰经》里那些流着泉水被称做“天堂”的地方。这天堂和美丽的花园,只有在沙漠中,通过那苦涩阴森的死亡之门,才能引领你走入。三十年艰辛地与风沙相伴,一瞬间,就被背后的手枪夺走了性命。然而,上帝欺骗了他们。因为身边的这些法国人,他们既不以死亡当做条件,也不用干涸来进行要挟,好像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带入了花园与天堂。这就是为什么,现在那些年老的首领开始有了梦想。这也是为什么,撒哈拉在给予了他们一生如此贫瘠的快乐以后,他们向我们吐露着心里的秘密。